【逝者】訣別百歲力群
郝麗春坐在魯迅的病榻前,緊捏畫筆的手簌簌發抖。那是在1936年10月19日,上海的早晨。他頭一回親近心中的偶像,竟然是悲痛的永別。
郝麗春坐在魯迅的病榻前,緊捏畫筆的手簌簌發抖。那是在1936年10月19日,上海的早晨。他頭一回親近心中的偶像,竟然是悲痛的永別。
10天后,給好友的信里,他寫道,“去時,一上樓就看到我們的導師已靜靜地睡去了,全屋籠罩了悲哀,……我給畫了四張速寫,就已經是午飯時光了。”
速寫《魯迅遺像》下方,寫著他的筆名:力群。
30年代初,力群還在國立杭州藝專學習,自覺“長得不漂亮,又窮”,默默愛上“一位窈窕淑秀的姑娘”。
“‘九一八’事變后,有志的愛國藝術青年不甘心于再走‘為藝術而藝術’的道路,要求為拯救祖國為人民而藝術。魯迅先生極力提倡木刻,……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我們就勇敢地拿起了新的藝術武器——木刻刀。”這是他在《我的藝術生涯》里的自述。
1933年春,力群與同窗好友曹白(原名劉萍若,木刻家)等人自發組織了“木鈴木刻研究會”。“杭州方言把‘傻瓜’叫‘阿木鈴’,而我們這批思想進步的同學,在某些人眼里認為是一群‘阿木鈴’。”
這年,力群創作了“力求描繪現實生活題材”的木刻《生病》與《痛》。同年9月,他參加“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10月10日,他與曹白、葉洛(原名葉乃芬,生前為中國美協會員)一起被捕。
“‘木鈴木刻會’從此也就宣告了死刑”。隨后他又揮別了那場暗戀。1935年,出獄后,力群娶曹白的大妹為妻,他為這個樸實天真的放牛娃取名“劉萍杜”。
1940年1月,力群歷經艱辛,第二次來到延安。次年11月,他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魯藝文學院美術系教員、文協執委會委員。
他先后完成了《聽報告》、《豐衣足食圖》、《飲》等一批木刻作品。詩人艾青的評價是, “這許多新作都很明顯地是作家探求新的道路的一些可貴的努力,它們截然地表明了和他的舊作之間的差異……”
藝術生命的轉折點,是1942年5月,中共中央宣傳部在延安楊家嶺禮堂召開的“延安文藝座談會”。力群強調,“關于《講話》中提到的為什么人的問題和普及與提高的關系,一直是40余年來我藝術行動的指南”。
他的兒女們說,“我父親一生最佩服的人,除了魯迅,就是毛澤東。”
50年代,力群擔任過人民美術出版社副總編、《美術》雜志副主編。那一時期,他的代表作有《百合花》與《瓜葉菊》。一幅被版畫家晁楣贊為“體現了純潔高尚的情操”,另一幅則陳列于南斯拉夫博物館。
在當時的政治氛圍里,有人批評他,“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畫家,不表現工農兵而刻些花花草草”。
心系家鄉山西靈石郝家掌村的山水,熱愛大自然與小動物的力群,文革前要求回到山西。調回太原不久,1966年8月29日,被揪回北京。
在北京美術館后院,集中了美協和北京美術館的全部“黑幫”領導。他與華君武、蔡若虹(著名美術家)等關在了一處。他的三兒郝強自責,在美院附中上學時“嘴不嚴”,將父親告訴他“江青在延安的事”在校內轉述,為父母惹來禍端。
“我供不出,就打我耳光,在一個禮拜之內經常打,把我的耳鼓也打破了。”力群在回憶錄中說郝強逃走后,造反派降罪于他,至于妻子,則因拒不交待兒子蹤跡,在家鄉被造反派“打了整整一夜”。
1974年6月20日夜,是力群又一次心碎的訣別,“一個最可怕的夜,是我在人生的旅途中遭遇最大不幸的夜,狠心的萍杜和我不辭而永別了”。
1980年代中期,八五思潮興起,青年一代畫家熱望從西方現代藝術中吸收新鮮血液,在與中央美院教授李樺的通信中,力群對這一現象不以為然。
版畫家協會理事李允經說,“他們對國內版畫的發展不滿,對當時學院派的版畫尤為失望,寄望于業余版畫,即工人版畫上。認定中國版畫要走民族化、大眾化道路,不必和西方接軌。”
1988年3月30日,力群在《山西日報》發表《我與作家的對話》。文中,他質疑作家王祥夫的小說《永不回歸的姑母》,這篇反映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某鄉村丑陋現實的作品,“描寫的愚昧、貧困、落后、色情和性心理變態,絕不是目前文學中孤立現象”,“我為我們文學的墮落而感到悲哀”。
由此引發一場論戰。半年后,筆仗雖以力群與王祥夫在報上各抒己見告終,但力群給人留下了“保守、偏左”的印象。
“老人是就事論事,看不慣的就直接說出來。事后,我上他家,他不提小說的事,對人依然真誠和善。畢竟他受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教育,一直堅定站在這條陣線上。他更愿正面反映農村生活。”大同作協主席王祥夫對當年力群對他的批評表示理解。
“我們子女八個,他從不要求誰非要學版畫。只要我們喜歡的,他都支持。盡管他是黨員,卻要我們從小讀《圣經》,說那里蘊含了豐富的西方文化精粹。”二女兒郝紅證實父親并不偏狹。
2012年,力群百歲。2月10日晚十時,輪到兒女與他訣別。她們說,他想葬回故土。
(實習記者孫璐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