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明(12)
與南京相比,15世紀的倫敦幾乎還不能叫做一個城鎮?!敖Y合是罪,出生是痛,生活是苦,死亡是必然歸宿?!痹谀菚r的歐洲,還能想出什么更為簡潔的描述來反映其時的狀況呢?
但是,若有中國旅行者來此,所有這一切幾乎都不會讓他嘆服。與紫禁城的層層廳堂相比,倫敦塔本身就是一個很粗糙的建筑工程。與中國的玉帶橋相比,倫敦大橋不過是用支柱撐起的難看的雜貨店罷了。而且,原始的航行技術將英國水手限制在狹窄的小水域中,即泰晤士河和英吉利海峽,熟悉的河岸和海岸線舉目可見。而想從倫敦駛抵長江,不論對于英國人還是中國人而言,都是難以想象的。
與南京相比,那時的倫敦幾乎還不能叫做一個城鎮。當時,亨利八世對法戰爭取得勝利(在阿金庫特進行的最知名戰役)后于1421年返回倫敦。倫敦補補修修的老城墻,長約3英里,而這和南京城墻不可同日而語。明朝的開國皇帝花了20多年時間,圍繞其首都建造了城墻,延綿數英里,城門異常雄偉,每個藏兵洞都能駐3000士兵。而且,城墻是基于長期使用而建造的。所以,城墻主體至今猶存,而倫敦中世紀的城墻幾乎沒有一處留存至今。
以15世紀的標準看,在中國明朝生活相對比較愜意。明朝之初,嚴格的封建等級制度因為國內貿易的萌發而開始松動。今天去蘇州游玩的人,仍然可以從蔭涼的運河,從古城雅致的步行街中,見證那時繁榮的建筑成果。而英國的城市生活卻截然不同。虱子傳播的鼠疫耶爾森氏菌引發的腹股溝腺炎瘟疫,即黑死病,于1349年傳播至英國,致使英國人口的數量減少到約40000人,不到當時南京人口的1/10。除了黑死病瘟疫外,斑疹傷寒、痢疾和天花也肆虐流行。而且,即使沒有了流行病,惡劣的衛生條件也使英國淪為死亡陷阱。沒有任何形式的排水系統,倫敦各街道散發著無可忍受的惡臭,而在當時的中國城市,人類排泄物都會被有計劃地收集,作為肥料鋪撒在稻田上。在迪克·惠廷頓擔任市長大人的時期(從1397年到他1426年離世4次擔任市長),鋪滿倫敦街道的,全然不是什么黃金。
作者:[英]尼爾·弗格森 譯者:曾賢明 唐穎華 出版:中信出版社
中小學過去常給學生教的是,與昏庸之君理查二世相反,亨利八世被視為英雄人物。說來悲哀的是,他們的王國遠非莎士比亞在《理查二世》中的“君權之島”,而更像是化糞池島。這部喜劇親昵地稱之為“另外一個伊甸園,半個天堂,這個大自然本身所建造的堡壘,抵御一切污染”。但1540-1800年,英國人在出生時的平均預期壽命僅37歲,壽命低得可憐;倫敦人出生時的平均預期壽命是二十幾歲。大約有20%的英國孩子在出生后的頭一年便夭折了;在倫敦,每三個孩子中幾乎就有一個夭折。亨利八世自己在26歲成為國王,在35歲時死于痢疾——這也提醒我們,直到相對最近的時期,大多數歷史都是非常年輕而又短壽的人所譜寫的。
暴力在這個地區泛濫。英國與法國幾乎永遠處于戰爭狀態。沒有與法國作戰時,英國人又與威爾士、蘇格蘭和愛爾蘭人打仗。沒有與凱爾特人打仗時,他們彼此又因為覬覦、爭奪王位控制權,接二連三地打起了內戰。亨利八世之父是通過暴力手段登上王位的,而亨利八世又因為玫瑰戰爭的爆發,以類似的方式失去了王位。玫瑰戰爭期間,先后有4位國王失去了王位,死于戰爭或者死于斷頭臺的成年貴族多達40人。1330-1479年,英國貴族3/4的死亡都是暴力致死。而且,普通殺人致死更是司空見慣。14世紀的相關數據顯示,牛津居民所面臨的年殺人致死率高于0.1%。倫敦稍微安全點,其殺人致死率大約為0.05%。當今全球謀殺率最高的地區在南非(0.069%)、哥倫比亞(0.053%)、牙買加(0.034%)。在底特律情形最糟糕的20世紀80年代,其謀殺率也只有0.045%。
那個時期英國人的生活,正如政治理論家托馬斯·霍布斯后來在論及的(他所言稱的“自然狀態”,確實是“孤立的、貧窮的、殘暴的、短壽的”)。即便對于諸如帕斯頓這樣富裕的諾??思易?,也幾乎沒有什么安全可言。約翰·帕斯頓的妻子瑪格麗特,在設法捍衛其合法繼承的格雷沙姆莊園的產權時,被驅逐出莊園。凱斯特城堡此前是約翰·法斯托爾夫爵士遺留給帕斯頓家族的,但在約翰·帕斯頓死后不久便遭到諾??斯舻膰?,并占據長達17年之久。要提及的是,英格蘭是當時歐洲更為富裕、暴力更少的國家。法國人的生活甚至更為險惡、更殘暴,壽命也更短——越是向歐洲東方行進,其情形也就更為惡劣。即使是在18世紀早期,普通法國人的平均日熱量攝入也僅為1660卡,這只是勉強維持人類生命所需的最低熱量標準,大約只有當今西方國家平均標準的一半。革命前法國人的平均身高只有164厘米。此外,在中世紀有數據可查詢的所有歐洲大陸國家中,其殺人致死率都比英國高,而以藝術家和刺客聞名的意大利,情形一直最為糟糕。
有人認為,正是西歐的危急情形,反而具備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優勢。因為高死亡率在窮人群體尤為常見,或許從某種程度上說,死去的人幫助富人更富了??梢钥隙ǖ氖?,黑死病造成的一個后果是,提高了歐洲人的人均收入;那些逃過此劫的人可能會掙更高的工資,因為勞工是如此稀缺。還有一點也是確實的:英格蘭富人的孩子比窮人孩子長大成年的概率要高很多。然而,以歐洲人口規模遭遇的突發狀況來解釋東西方大分流,似乎是不太靠譜的。在當今世界的有些地方,生活幾乎同中世紀的英國一樣悲慘:瘟疫、饑餓、戰爭和謀殺導致其人均預期壽命低得令人扼腕,只有富人能夠活得長久。阿富汗、海地和索馬里亞的情形表明,它們沒有因為這些非常狀況而獲益。我們即將看到,盡管歐洲在人口銳減之后疾速前進,走向繁榮,積聚了雄厚實力,但其原因卻并不是人口的減少。
需要提請現代學者和讀者注意的是,死亡在過去是什么情形。佛蘭德藝術家老彼得·勃魯蓋爾(約1525-1569年)富有想象力的杰作《死亡的勝利》雖然不是現實主義作品,但可以肯定的是,勃魯蓋爾也不必全靠想象,來為我們刻畫一個胃絞痛般痛苦的死亡和毀滅場面。在一片由大批骷髏統治的土地上,一個國王躺在那里,慢慢地死去,他的財寶幫不上一點忙,同時,一只狗在不斷撕咬著旁邊的尸體。在遠方,我們看見絞刑架上有兩個被絞死的人,車輪上有四個身形扭曲的人,另一個人即將被砍頭。軍隊正戰斗,房屋被燒,戰艦沉海。在前景中,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軍隊和平民,都被混亂地驅趕進一條狹小的長方形坑道中,無一幸免。即使是那個給他的情婦唱情歌的抒情詩人,無疑也將難逃此劫。這位藝術家在其40歲之初便離開人世,比本書作者年輕。
一個世紀后,意大利藝術家薩爾瓦多·羅薩的一幅名為“人之脆弱”的畫,或許是表現死亡的最感人的作品。這幅畫是在1655年那場瘟疫肆虐其在那不勒斯的故鄉,奪走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兒子羅薩瓦,他的兄弟,他的姐姐、姐夫及他們的5個孩子后,受到啟發所創作的。死亡天使丑陋地咧著嘴,還在羅薩開始試圖寫點什么的時候,從他妻子背后的暗處逼近,來取他們兒子的性命。這位心碎的藝術家的痛苦,僅從這幅畫布上所寫下的字便完全概括,令世人過目難忘。
“結合是罪,出生是痛,生活是苦,死亡是必然歸宿。”在那個時期的歐洲,還能想出什么更為簡潔的描述來反映其時的狀況呢?
網絡編輯: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