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森 恒定與掙扎
參加過第53屆威尼斯雙年展的《太極世界》占著一整面墻,50枚華麗各異的巴洛克式小畫框,框住鮮艷的團團色塊。何森知道,“他們以為這就是畫框和一塊塊顏色。有時我想這是不是時代的悲哀?如果人們能靜下心來,可能會發現很多匆匆走過時看不到的東西?!?/blockquote>
“恒定是到了某種時候,每個人都應該追求的價值。我希望我的作品不是一個古代作品的再現,它讓我們感覺到某種古代作品的氣息,但它又是今天的、有矛盾的。它帶有內心掙扎,又希望得到內心和諧”一角古亭、幾絳垂柳,伴著石山蘭草。13米高的今日美術館大展廳通體刷黑,園林散落其中。追光柔軟地落在巨大的山水畫幅上,甚至讓人忘了光源,錯覺那是畫布后透出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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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個展“對月”鋪展著何森6年來的34件新作:用油畫描摹和重新創作的中國傳統古畫,有歷史上的大畫家馬遠、徐渭、唐寅,也有《西廂記》、《西游記》連環畫。27件1992年到2005年的歷史作品也同時登場。
參加過第53屆威尼斯雙年展的《太極世界》占著一整面墻,50枚華麗各異的巴洛克式小畫框,框住鮮艷的團團色塊。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厚重的顏料上有花草山水,似乎淺淺刻進去。何森知道,許多匆匆走過的人看不到這些用狼毫小筆細細勾勒的痕跡。“他們以為這就是畫框和一塊塊顏色。有時我想這是不是時代的悲哀?如果人們能靜下心來,可能會發現很多匆匆走過時看不到的東西。”
女孩·玩具·煙
轉向傳統古畫之前,何森最受歡迎的畫作是“女孩”系列。先是沒有眼睛的女孩,冷冷地坐著躺著,皮膚有著石膏般的質感。之所以沒有眼睛,是想“體現那種把人一下推開的距離感”。幾年后,女孩們有了眼睛,因為何森想更不露聲色地傳遞那種冷漠和距離。
為什么畫女孩?“女性和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從外在面貌上是非常像的,現在的女孩兒都比以前漂亮得多,而且是越來越漂亮。我們所處的現實社會也比以前漂亮得多,建筑、街道等等都是這樣。但真正的內心和精神世界遠遠沒有以前那么充實,漂亮和進步完全是一種虛幻,其實就是一個空殼,一個空洞洞的外表。”
單調的純色背景,大多是柔灰色。女孩們夾著煙、抱著寵物玩具,精致而迷茫。機器人般的隔世感中,卻又“洋溢著肉身的日常氣味”。
策展人呂澎說:“當新生代干凈簡潔的構圖流行的時候,生活在重慶這個城市,尤其是工作在黃角坪——灰色的空氣與煙霧以及油膩的大小角落——的何森是難以真正參與進去的。”何森同意這一點。“很多人說四川美術學院畢業的,畫就比較灰。我們畫的太陽是發毛的,要加點黑色,再兌點兒白,覺得那才是真實,畫出來人的氣質也是那樣,陰郁一些。讀書的時候,雜志上看中央美院的畫,覺得不可思議,天特別藍,夕陽是桔黃色的,覺得扯淡,怎么可能?后來一看北京,呀,真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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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畢業分配,師范系的何森去了重慶一所中學,教初中美術。孩子們很鬧,喜歡畫畫的很少。何森在課堂上放起了搖滾樂,講崔健或邁克爾•杰克遜的故事,孩子們很愛聽,但“音樂老師不高興了”。
“我在那個體制里怎么做都不對。比如政治學習,不去就扣錢,我覺得扣就扣吧,相當于花錢買時間,可領導不這么想。比如剛去的新人要分去獻血,有補助和一星期假,我覺得挺好,心安理得休息一星期后,聽說跟我一起去的姐們兒第二天就上班了,這就顯得我很落后!沒辦法。”
兩年后,一心想做職業藝術家的何森辭職了。
恒定與掙扎
安靜的何森喜歡萬事退遠,不喜歡陷入:“如果你的姿態比較平和,真正獲得內心的寧靜,可能你會看待這個世界更清楚一點。”微博簽名,他借來一句話:“眾生皆菩薩,惟我是凡夫”。
2003年,何森從四川遷居北京,第二年做了在北京的第一個個展。那時,中國的藝術市場突然開始火爆。何森的工作室在費家村,村里的藝術區像一排排營房,每個藝術家一兩間。“大家常串門看畫,當時我感覺特別不好,每個人都在畫人,要么是戴五角星的人,要么是在天安門前的人,要么是很時髦、很商業化的人,你可以用一切社會反映論來解釋他們,比如意識形態傷害下的人、商業社會傷害下的人或者卡通變異下的人,其實都是一個價值標準、一個思路。靜下來想一想,這不是藝術能延續下去的一條路。所以這個時候我就必須退開來,另外尋找一些東西。”
他找到了宋、明、清的古畫。“直觀上,這個圖像能打動我。我就一直琢磨,是什么東西在打動我?有沒有這么一個東西,讓人內心深處真正感到平和,能對得起我活這么一輩子?不是內容的問題,而是內在傳達出來的一種精神氣質,這是我們今天的人所沒有的。人性里頭有沒有一種恒定的東西?我覺得恒定是到了某種時候,每個人都應該追求的價值。”
2005年,何森開始用油畫模仿水墨畫的效果,先是盡量畫得像,然后嘗試畫面分割,把不同的畫法用在同一畫面上,拉大差別。
展廳里,一幅梅花的右半邊如水墨般暈開融合,左半邊則堆著厚重的顏料,題字的每一筆觸都在底色上刮起幾縷破壞性的痕跡,站得越近看得越清楚。
“遠看是書法式的,近看跟那種墨與宣紙的結合性完全不一樣?,F實生活的矛盾成分在里面,它不是一個很完整很和諧很整體的畫面。”何森說:“我希望我的作品不是古代作品的再現,它讓我們感覺到某種古代作品的氣息,但它又是今天的、有矛盾的。它帶有內心掙扎,又希望得到內心和諧。”
當代藝術最大問題是把思想簡單化
人物周刊:你的畫風經歷過好幾次差異巨大的轉型,為什么?
何森:我以前希望畫作隨歷史的變化而變化。我大學畢業時的作品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動蕩,之后的作品反映了一個受過西方現代主義教育的年輕畫家,一種青春期原發性的東西。90年代中期,波普和商業因素開始出現,我用表現主義的手法做過一些實驗,比如“舞臺”系列,但我覺得這個不應該屬于我,馬上拋掉了。90年代中后期,觀念藝術在國內開始出現,我畫像石頭一樣的人,加入很多觀念因素。后來對此產生懷疑:如果老是受現實左右,那你作為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人物周刊:現在你在古畫中得到了什么?
何森:我們在繁忙的現實中越來越焦慮,但是讀點古典作品,看看古畫,內心會產生一種幸福感,這特別可貴。
人物周刊:會有人說,如果跟現實沒有關系,還是當代藝術嗎?
何森:藝術圈很多人對呂澎的“溪山清遠”持否定意見,覺得這是逃避現實,還覺得可能會被官方利用來愚民。我覺得,你活在今天,無論做什么,都有社會學意義,你對這個現實的反動,就是有現實意義。
人物周刊:在畫冊上看和在現場看你的作品感覺差異很大,許多值得駐足的細節只有在現場才能看到。
何森:這是今天藝術非常大的問題,絕大多數人是通過媒體了解藝術,欠缺面對面的經驗,這種經驗是無法替代的。我喜歡聽音樂,買大量唱片,有很好的器材,但是聽一個很一般的現場,也能感覺到偉大的指揮在唱片里無法傳達給我的東西。
我的作品希望強化繪畫本身可觀看的部分,這在當代藝術里已經越來越弱化,現在太多展覽你聽一下方案就可以了,真正在展廳里面對作品時,你一刻都不想停留。這是當代藝術最大的問題,它把思想簡單化了,比如安迪•沃霍爾,他很偉大,但當我面對他作品時,我停不下來,它就是一個版畫印刷品,只是觀念,沒有任何余地讓你多看一會兒。
人物周刊:你現在常強調西方與中國不同的繪畫思維方式?
何森:是的,西方的繪畫思維方式是客觀、立體,中國的是主觀、平面。為什么考所有美術學院都要考客觀和立體呢?都要把人分成解剖結構,甚至城市中心的毛主席塑像,穿著厚大衣還能看見肩胛骨,這很荒誕。我們的傳統真的很落后嗎?西方藝術到了后印象派時期,一窩蜂全來學東方藝術的平面,因為他們意識到,人的主觀,才跟藝術的本質更接近。
人物周刊:但你已經是學油畫的了。
何森:我們的美術教育體系只是學西方特別局部的一小點。西方也一樣,學東方藝術從日本浮世繪而來。
我問過國畫專家,你們覺得日本浮世繪好嗎?都搖頭說,“匠氣”。中國藝術中意境特別高的那種,畫的是虛無的東西,像馬遠的水圖,就是在絹上稍微染了一點顏色,勾了幾根線,特別簡單,但能給你一個抽象的內在力量。日本浮世繪多是版畫,線條實在,顏色鮮艷,這和當代藝術的某種氣質比較吻合,觀眾一眼就能記住,適合大面積印刷和傳播,但忽略了特別微妙的東西,沒有內在體驗部分。
有一次歐陽江河曾說到翻譯的可能性,拿“樹”舉例,中文的樹是陽性的,相關詞樹立、建樹,而法語的樹使人聯想到樹蔭、樹葉的沙沙聲,是陰性詞,俄語中聯想的是農田、麥子、植物,是鄉村詞。不同文化彼此學習,可以知道一些表面的東西,但內在真的知道嗎?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