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疼
得了胃癌的大舅去世已經快五年了。他人生最后半年里經歷的疼痛,嚇住了我們所有人。疼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刺痛讓我們立刻從危險里縮手。但是大舅的那種疼,你要縮到哪里去才躲得開呢?
我從外地出差回來,路上碰到大人物視察,9列火車都給那人讓路,趴在鐵軌上耽誤了3個多小時。大舅聽我絮絮地說完,很艱難地張了張嘴,評價道:“擾民,討厭”
大舅去世已經快五年了。他人生最后半年里經歷的疼痛,嚇住了我們所有人。
大舅得的是胃癌,因為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單位每年兩次體檢他都避而不去,感到不適去醫院檢查時,胃癌已經到了晚期。勉強動的手術,切片一看,惡性度很高,腹腔周邊能看到的淋巴已經腫大了。
他毫不知情,以為是胃潰瘍,割了就行。出院那天他朗聲跟我們說:“有病還是早治,動了手術沒心事!”大家都不知道怎么響應。出院后他大口吃飯,結果僅剩的五分之一的殘胃沒法承載平日的飯量,根本消化不動,接下來的兩個禮拜只敢喝粥。
很快他就開始腰疼。也不知道是怕大舅猜到實際病情,還是大舅媽心里也沒了希望,化療只打了一次,大舅說那個針打了不舒服不想去了,竟然就依從了他,沒再繼續。帶他去查“腰疼”,醫生說有可能是僵直性脊椎炎,回來還跟我們打趣,“得了個跟周杰倫一樣的病”。
我們全家都是鴕鳥型人格,每個人都在內心嘀咕,是不是轉移到骨頭上了,卻沒人提出來讓大舅去做個可以確診的骨掃描,好像不掃癌細胞就不存在似的。不確診,我們還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似的,擎著最后一根火柴,當它能發一點光和熱。
我們的自私或者說愚蠢、怯懦,害苦了大舅。
今天之所以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剛剛看了日劇《風之花園》。男主角也像我大舅一樣,四五十歲,得了發展性胰腺癌,也是非常疼的一種,也是查到時已經完全無法救藥。
但他是個麻醉醫師。在他得知自己的病情后,電視劇特別拿出了長達1分30秒的時間,來解釋怎樣減輕癌痛——“傳遞腹部疼痛的神經,主要集中在幾處,有一組叫作‘神經叢’,就是神經組成的草叢,如果能從這里截斷,痛感就不會傳遞到脊髓了。如果疼痛范圍擴散,光是阻斷神經叢還不能夠完全止痛,阻斷大范圍痛覺神經的方法是硬膜外阻斷。”
以上的專業名詞都一打就出來,是詞庫中已經存在的詞組,是不是醫學上早已有了上述技術、可以實現這些阻斷和給藥?
我看到這里非常心痛,立刻回想起大舅最后躺在醫院中的時光,想起那觸目驚心的折磨。時時刻刻都不停歇的巨痛讓他臉色鐵灰,額頭上不停地往外滲汗,因為行動不便外加吞咽困難,他拒絕喝水,嘴唇慘白地干裂著。我們去看他,要強的他努力點著頭響應我們的問話。
大舅瘦得形銷骨立,完全脫相,同事來看他,事先沒有心理準備,看到他的樣子,驚得張口結舌,半天才大著聲音對他說:“老劉,你快點兒好,好了咱們再一塊兒釣魚去!”大舅笑著點點頭。那個時刻,他真的相信自己還能好嗎?他在想什么?
大舅和我都不是熱情的人,我們平時聊的閑話極少。但他字畫一流,我小時候用心跟他學寫過美術字,他教我辨認字體,告訴我扔掉龐中華的字帖。在審美方面,他給過我超越父母的啟蒙與啟發。長大以后,我跟他還是不嘮家常,但湊在一起笑話什么人與事的時候,笑聲起得很一致,笑點很相似。
最后一次跟他聊天,他只能聽,不大能說了。我從外地出差回來,路上碰到大人物視察,9列火車都給那人讓路,趴在鐵軌上耽誤了3個多小時。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會跟大舅說這件事,明知道他已經時日無多。大舅聽我絮絮說完,艱難地張了張嘴,評價道:“擾民,討厭。”
那次臨走的時候我握著他的手——我很怕跟別人有肢體接觸,大舅也是這種人,那是我跟他這輩子惟一一次這么親近。我握著他的手說:“大舅,我走了,你好好的,我再來看你。”
再見到他已經在殯儀館了。
最終擦洗和換衣服,都是我媽料理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家已經8點多。我們都默默無言。我媽忽然毫無緣由地說:“大夫說了,人到了最后,身體有一種保護性機制,可以釋放一種東西,讓他沒那么疼。大夫說你大舅最后這兩天都感覺不到疼了。”
我媽沒說死,卻說起了疼。大舅的慘狀嚇得大家噤若寒蟬,頭七拜完,回家的路上,一個稍遠點的親戚說,相比之下,能被車一下子撞死都算是幸福了。
《風之花園》里說的那種阻斷神經叢的手術,對骨癌有效嗎?
疼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刺痛讓我們立刻從危險里縮手。但是大舅的那種疼,你要縮到哪里去才躲得開呢?《風之花園》的編劇應該想不到,他的創作讓說著另外一種語言的我感到安慰又深深后悔:大舅可以不這么疼的啊,他可以走得舒服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