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路上的春天(14)
有病的人,因為對于疾病的恒常的關注,容易成為一個內省的人,因為那些無法去除的疾病一般都具有先天的和內在自我的特征。表面上是因為消極,實際上是因為他們獨立的內心生活,內省者成為專制社會和物質生活的局外人。
老G來訪
我在《老G紀事》里寫的那個老G來我這里坐了一下午。他向我透露,他之所以過著一種消極的生活,比如他小時候不入團,現在不弄本科文憑,以及他首次向我談起的他對于道家學說的神往,就是這種消極生活的表征,這一切實際卻都是因為他的身體的原因。
他患有竇性心律失常。竇性心律失常的癥狀是疲倦乏力,緊張驚悸,夏日里反而怕冷,經常頭暈,無端煩惱,等等。我想起我們在師專上學時,他曾有一次在勞動工地上突然暈倒;1997年的那次同學聚會,他在被迫喝了點酒后暈倒在游泳池的地板上。他說,如果發生感冒之類的小病,竇性心律失常的癥狀就會分外嚴重地出現。他有過多次在感冒中暈倒的經歷。
他向我談起他的身體狀況,是因為我們對于當年師專生活的回顧。他說他上了師專以后更多感覺到的是一種悲觀絕望的心情。他之所以悲觀絕望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作為一名教師走到講臺上去給眾多的學生講課,他說他膽子太小了,人多的場合就不會講話,更何況站在講臺上。但那個看得見的命運正無可改變地在前方等著他,他因此而絕望。這一點我曾在《老G紀事》里提到過,但我不知道根本的原因實際是他有竇性心律失常這樣一種病。他說,他到現在雖然已經教書二十多年,但仍然懼怕走上講臺,光面對學生還不要緊,一旦有領導和老師聽課,他就會緊張得整晚不能入睡,走到講臺上會把嘴邊常說的話全部忘記。
作者:聶爾 出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我對老G說,當年我對于上師專也曾經是心懷不滿的,因為我以本地區第一名可以進北大的成績卻只能上師專,我更有理由絕望和憤懣。但事實上師專階段成為我一生學習的充滿希望的開端。我說老G,你比我的自身條件要好得多,你有健全的雙腿,爬高上梯沒有問題,你會彈吉他,說明你有理解音樂的能力,不像我一句歌也唱不出來,你有良好的記憶力,有正常的思維能力。你只是上師專以后沉湎于自己的絕望,從此不思進取而已。當我這樣指責老G時,老G才說出了造成他的人生觀和生活狀況的真正根源,即他的病竇性心律失常。
老G反過來說我,他說如果我雙腿健全,我很可能成為一個打架斗毆、無惡不作之徒,我也就不會從小埋頭于書本,以至于過上今天這樣一種生活。老G有這樣的論調,是因為他現在就居住在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他認識我的一些少年時代的朋友。我記得他們一向就是這樣說我的。但現在聽來,這種說法并非全然地荒誕無稽,它甚至包含著如下的真理:不同的疾病造就不同的生活和思想。也許我的人生真的是有賴于我的疾病。如果真是這樣,老G的消極生活就也成了無可指責的。
有病的人,因為對于疾病的恒常的關注,容易成為一個內省的人,因為那些無法去除的疾病一般都具有先天的和內在自我的特征。而內省生活的外在表現正是消極。表面上是因為消極,實際上是因為他們獨立的內心生活,內省者成為專制社會和物質生活的局外人。他們對社會生活的拒絕,在實際生活表現出來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真誠,那實際上成為他們劃地自獄保存自我的一個策略。比如老G就他是如何地誠實給我舉了這樣一個例子。職業中學的學生經常在考試時得不到一個正常的分數,以至于每次考前,領導會告訴教師們,監考還是要嚴格,下來判分時可以適當放松一些,反正我們職業中學會讓每個學生都得到60分以上的分數,以便讓每一個學生都取得畢業文憑。老G當然絕對地相信領導的話,所以在考場嚴格把關,把作弊學生的卷子統統沒收了,閱卷時對不及格的卷子只肯給到60分。但是他發現,別的班的教師都不是像他這樣做的。別的班的學生的考試成績都比他這個班要好得多,而且沒有聽說過有作弊的學生。因此,校長對這樣的教師感到滿意。雖然校長說不出老G的錯誤,但實際對他當然是不滿的。老G似乎也明白其中道理,但他就是不會也不愿那樣去做。這成為老G對生活抱怨的一個理由。但在我看來,那實際是他對生活的一個拒絕,同時也是他保全由內在疾病支撐著的他的自我的一個方法。
也許人們會說,不獨老G和我,人人都是病人,社會之成立正是要對各色各樣不同的病人進行規訓和整合。老G只是一個不配合的人,他拒絕被規訓,他迷戀于疾病的自然生態而拒絕進入某種強制性的社會生態系統。事實當然不完全如此。實際上老G現在職業中學講的恰恰還是法律課。因為這個,我們談起了民主與法治之類的問題。老G對這些問題是有自己見解的,而且他的見解與我們社會的一般性見解還是保持一致的。他說,在我們國家,法律規定的自由人們還是享有的,只不過那是一種相對的自由。我說,憲法上規定的游行、集會、結社和言論自由真的有嗎?他說有。我們為此進行了一番辯論。他說,美國式的民主難道一定就好嗎?如果我們實行美國式的民主,社會肯定會大亂!我對他說,一個教師講話是要負責任的,因為他每天所站立的講臺是一個權威的位置,學生們幾乎是會絕對地信任他的。他不能夠以疑問和猜測來代替答案。他應該只給學生們講解自己確實理解的東西。老G笑著說,學生們在課堂上只是打瞌睡而已,沒有人會聽的。日常生活中也不會有人跟他討論這種事情。老G雖然不再與我爭辯,但可以看出,我的觀點并不能令他信服。我知道,老G像絕大多數的中學教師一樣以一種貌似社會的自我認識來理解和解說我們的社會狀況,也許教師們正應該如此?否則的話學生們的思想就會如他們所預料的某種情況下的社會一樣大亂起來?不論怎樣,這至少說明老G也是一個得到了社會的成功規訓的人,盡管他自稱是一個病人。
最后我勸老G無論如何到醫院去看看病。為何明知自己有病,卻不去找醫生呢?再說,即使真的需要治療,也有醫療保險嘛,并不要他自己花費很多。老G說那倒是。但他還是不想去醫院,他怕萬一醫生讓他住院,那就得老婆不上班來伺候他,少了老婆的那塊收入家庭就無法運轉,孩子也沒有人照管。我認為這樣的顧慮純屬無理。老G進一步表示說,他萬一哪一天真的病了,就死了算啦,沒有什么可留戀的。老G不甚認真地說著這樣仿佛玩笑的話,但他的臉色卻逐漸變得凝重起來。我送他走時,他在門口回頭讓我留步,我看出他臉上增加了一層他進我家門時還沒有的異常顏色。我稍感愧疚地看著老G慢慢騎上他那輛曾被客運辦扣押過一次的老舊摩托車走了。我關上門在家嘆息,生活真的是無法加以討論的,對于本來就無端煩惱著的竇性心律失?;颊呖赡芨侨绱税?。
2007年5月22日
網絡編輯: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