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路上的春天(19)
她的生活和她的寫作都是輕盈的。她就這樣輕輕地,輕輕地,回到家里,然后再要走回到路上。她是我的從小到大的女兒。她也像是我的一個幻覺。我從未相信過,她會在不斷的變化中成長到如此這般模樣。
我的女兒
她拖一只大紅箱子回來過年了。那箱子比她本人小不了多少。她穿一件黑藍的舊外套,是為了抵御火車上的臟。她是一個瘦小的人兒。那只箱子在下火車時被列車員弄斷了拉手,所以更難對付了,她還不讓我們去接她。一進家門,放下大箱子,她笑嘻嘻地給我和她媽一人發了一張百元鈔票,不知道是啥意思,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我說哪有給長輩發壓歲錢的道理,她也不理,竟自在屋子里轉開圈子。這就是她的快樂。她從不像我一樣哈哈大笑,她只是臉上現出一些笑容。我的目光在咫尺之間來回追尋著她??磥砘丶覍λ彩且环N快樂。
她沒有畢業就開始在北京打工了。離畢業還有兩個月時,她沒有回家,從武漢徑直跑到北京,在大興租了一個小房間,靠從網上向外發簡歷找工作。我從心底里認為不容易找得到。她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她學的是會計,卻視會計如仇讎,決不找那一類的工作。各類圖書公司、報社、雜志社、網游公司,等等;面試、投遞簡歷和舊文章,等等。她使出種種辦法。很難想象,她那樣一個瘦小的人兒,走在沒有人在乎她的人海里,會不丟掉信心。但也許她并不需要信心,只要有自由就夠了。她想在北京試試,那就試試,有什么大不了的。終于有一家叫華夏書網的圖書公司讓她為他們寫手機小說。一種千字的微型小說,隨興之所至,任意地編造。數量也很重要,甚至比質量更重要,因為有多少青年需要拿手機小說消磨掉他們枯坐在地鐵里的時光。
六月天,揮汗如雨,在頂樓上,她昏天黑地地寫,寫到腰酸背疼。一篇15元。我說這簡直是剝削。但她一天能寫十好幾個。如果一直讓她寫那玩意兒,她就能付得起房租和飯錢,就不需要我為她付房租了。她沒有怨言,因為她從未想過可以依靠誰。只是太辛苦了。她居然能夠吃苦。這是超乎想象的。幸好這樣的日子并不長。一個月后,華夏書網通知她去上班。但需要拿畢業證去報到。七月初發畢業證。她沿京廣線在北京與武漢之間火速跑了一個來回。報到第一天,在陌生的公司直接放下行李,趕上了公司的集體旅游。去的是泰山。一下火車,就上汽車,下了汽車,就登泰山。她登上去了,那是沒有問題的。她以前體力并不好,還有鼻竇炎,現在卻是無往而不能,雖然還是那樣瘦小。
實際上她比上初中時還瘦小些。那時候她略微顯得胖一點。大學四年,她獨自一人,有時有一二同學做伴,曾去過甘南、湘西、北京、廣州、河南等地。她方向感不行,到哪里都辨不清東南西北,但她不怕迷失在這個世界里。她的理想曾經是,也許現在仍然是,可以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徜徉在西北的天空底下,或者青海湖邊。她說過要去青海湖邊睡一覺,睡在草地上,眼望滿天星斗?,F在她不這樣說,不等于她不這樣想了。那個破爛不堪的大學,只成為她走世界的又一個出發地,所以根本沒什么好留戀的。像一節小的高能電池,她從生活和自由的想象里汲取能量,以至于在心靈的成長上,屢屢令她的父母驚訝不止。除非她回到家里,歪在沙發上,無精打采時,我簡直認不出她還是原來的她。
作者:聶爾 出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有一回我和朋友去宜昌游玩,順便去武漢看她,她竟然是先我一天剛從湘西回來。我和她坐在武昌的夜晚的洪山廣場上,四周是奢華的燈光和人。她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給我講剛剛發生的湘西之行。在火車上,一個流氓試圖騷擾她,她還沒來得及吭聲,那流氓就被武漢的一位大姐罵得狗血淋頭,鼠竄而去。她笑著說武漢女人真厲害。與她同行的那個女同學也很厲害,差點要跟那流氓動起手來。她們都爭相要保護她。她的安全感只是因為這嗎?我覺得也不盡然。實際上她并不要求這樣的保護。比如現在,同在北京的她的男朋友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不要夜間去北京的街上溜達,他警告她說,你不知道壞人有多少!但他在大興,她在海淀,大部分時候,他只能在電話里監督她。有一天晚上,她的手機打不通,那男孩覺得她丟了,從大興往海淀跑,跑到一座橋上時又給她打電話,電話通了,原來她窩在床上睡了一覺,正準備睡第二覺呢。男孩在電話里大聲喊:“那我回去了啊……可是沒車了……啊,車來了。”這是她和他之間可講可不講的故事之一,這樣的故事多著呢。這對她來說并不意味著太多。她信任自己,也信任他。她從不把愛情當成一根救命稻草。每逢她的母親跟她說到將來的婚姻大事,她總是說,那是將來,又不是現在,著什么急呢。她有時也說,她可不想結婚。她今年23歲了。聽起來倒是不小了,但看起來,她還是一個初中生的樣子。她像一只不可捉摸的貓一樣生活在自身的意志里。她是那樣地令所有人喜愛。但她從不認為哪一種愛是理所當然和永恒不變的。她也不依賴那些愛。她在她的小說里寫過很多愛情故事,但她知道,愛情只存在于當下的敘述中。她的一位初中同學,與她對坐在我家沙發上,問她寫過些啥,她說寫愛情,就是寫一個女孩愛上一個男孩,那男孩得病了,死了,就是這一類。把那個在科學發展觀辦公室工作的漂亮女生驚得目瞪口呆。
她不光寫愛情。她還寫了三國系列故事,周瑜、諸葛亮、關羽。三本書,年后上市。每本10萬字。勒口處會印上她的簡介。她正在寫的一本書是《強國崛起》。在她的公司里,人們認為她幾乎什么都會寫,什么都能寫得好,而且寫得快。她不假思索地把她20多年以來對世界和人們的了解及想象形諸筆墨。與其說那是一種才情,不如說是一種誠實。她只會誠實地對待人和世界,除此之外她并無第二種方式。她曾在博客上引用過杜拉斯的一句話:“寫小說不是要寫出一個故事,而是要寫出一切。”以她現在的技藝,她還無法在一篇小說里實現這一觀念,但她可以通過很多小說和非小說來實現它。
她的生活和她的寫作都是輕盈的。她沒有我們這一代人的政治包袱。她不認為天下興亡與她有關。她影子一般走在城市的街頭。她往乞丐的空罐子里投下一張紙幣,然后快速地跑開。在家里,她會跺著腳跑動,就像她還是小學生時那樣。在北京,她悄無聲息地坐在公司辦公室的角落里。開會時她被別人的身軀擋得看不見,人們想起她來時,會說小晴你別藏起來啊。實際上她并不隱藏自己,她只是不刻意地顯露自己。她加入北漂一族,并不為了什么雄心大志,她只不過覺得回到家鄉無事可做罷了。我們早該知道她會這樣。但20多年來她日日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樣子,使我們覺得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小人兒。我們忽視了她的意志。
她兩歲半的時候就有過一次離家出走。有天下午她忽然不見了。她的母親簡直嚇瘋了,去街上瘋跑著尋她,卻發現她正昂首挺胸向廣場方向走去,已經走過了城關供銷社。驚問她要到哪里去,為什么,她語焉不詳。更多的時候,她躲在床邊,喊她她不答應,讓人到處找,最后卻發現她就在床邊蹲著玩。問她為何不答應,她仍舊語焉不詳。從小到大,她是一個人,只不過今天她走得遠了一點。在學校,她從不為爭奪名次而讀書,她只讀自己喜歡的書。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論男生女生,都愿意成為她的朋友。我曾經批評她為什么都交的是學習不好的朋友。那是唯一的一次,她將對我的憤怒藏于心中,在又一次與我發生沖突后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我不該瞧不起她的朋友們,令我深自慚愧。
在初中的課堂上,她就開始寫寫畫畫。她寫各種各樣的故事,寫滿了好幾個筆記本,用她那種幼稚到永遠長不大的字體。寫的是一些稚氣可掬的故事。她就是用那樣的方式與她所認識的世界開始交往的。當我從滿墻的書中指給她她應該讀的世界名著,她從未莊嚴地接過那些書。她只偶爾喜歡上一些作家,但她的喜歡也只是輕輕地,仿佛要在書與我之間留有余地似的。但她給她現在公司的同事們推薦了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薩特的《波德萊爾》,那是我讓她看的書。她甚至推薦了我新出的書《最后一班地鐵》,推薦理由居然是:“我老爸是當代最好的作家之一,林賢治說的。”她工作了多半年,得了兩個第一,業績和創意雙料冠軍。她在工作日志里這樣寫道:“哇噻,從小到大頭一次得第一,竟然是在公司。”下面畫了一個不成形狀的笑臉。她寫的字還是那樣難看。
每次回家來的頭兩天,她會懷著不易察覺的興奮,給我講一講我們分開之后,她在外面的見聞。北京的幾任房東,新結交的朋友,公司里的同事,她的男朋友,公交車上的人。她講得很有趣。她的敘事簡練而又傳神。通過她的敘述,我認識了她所認識的很多人。有的簡直令人難忘。這一次回來,她給我講了一個貧窮而虛榮的姑娘的故事,聽起來真令人心酸。還有一位很有才華,總能語出驚人,卻非常謙虛的姑娘。她在北京的確認識了很多人。他們來自祖國各地。有的家庭破產了。有的是他們本人失業,消失在了北京的人流中,或者明天就會消失。有的人的家在郵差到達不了的山溝里。他們全都只有通過票販子,才能趕回老家去過年。聽著她異常簡單的敘述,你會忽然認識到,生活真的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但她對生活懷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疏離之感。她不經意間就把生活敘述成了許多個小故事。當最多兩天的興奮期過后,她又恢復了她慣常的沉默。她像一只貓一樣窩在床頭看電視。但她會記得給她的男朋友打個電話,問他買到回家的票沒有,回答是排了兩個半小時的隊,買到了。打電話時和放下電話以后,她都沒有絲毫擔憂的樣子。正如她也不想要別人的擔憂。
她很快恢復到以前在家時與我調笑無態的樣子,就像我們從未分開過,就像她還在上初中。她就這樣輕輕地,輕輕地,回到家里,然后再要走回到路上。她是我的從小到大的女兒。她也像是我的一個幻覺。我從未相信過,她會在不斷的變化中成長到如此這般模樣。
2009年1月24日凌晨
網絡編輯:謝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