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路上的春天(4)

他只講了一次在監獄里被虐待的經歷。那是因為他在一個大院子里勞動時抬頭望了一眼遠方,被兩個看守看到,他們端著上有刺刀的槍走過來,命令他跪下。要迅速地跪下,因為稍有遲疑就要挨刺刀了。

4 談哲學的夜晚

我被邀請見一個“學了二十年哲學”的人。到了那家茶館門前,在不夠明亮的燈光下,我看見有三個人等在那里,其中一個是一位女郎。她的個子超出了與她同在的兩個男人,屬于豐滿型的。有一瞬間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將要和那兩個男人一起與我談哲學,當她微笑著禮讓我先走上臺階,并緊跟著也走上來時,我有點意外地確定她也會參與今天晚上的聚會。

進了包間,分別落座。我的對面坐的是我的攝影師朋友和他的朋友,我的右邊坐的是哲學愛好者,左邊就是那位豐滿的女郎?;ハ嘟榻B之后我知道了,女郎是攝影師的朋友的妻子,哲學愛好者是攝影師的朋友為他創辦的企業請來的廠長。

攝影師指著哲學愛好者,高興地告訴我說,他也蹲過五年監獄。攝影師自己蹲過兩年監獄,他凡遇見從監獄里出來的人,總是很高興地引為同道。

我問那個人是哪年進的監獄,他回答是1983年“嚴打”時。他的罪名是強奸,但實際是因為談戀愛,他談過的一個女孩后來跟一個公安談上了,那個公安嫌他追過自己的女人,就利用“嚴打”將他抓起來,判了五年刑。他是在一座磚廠兼制磚機械廠服刑的。他在服刑期間讀了很多哲學書和其他書,比如傷痕文學等。我質疑道,監獄會有那么多書嗎?他回答是他買的。我問哪來的錢,他說是家里給寄的。他主要學的還不是哲學,是技術,因為哲學不能當飯吃。他利用自己的技術,給監獄長制作了一件工藝品,頗得監獄長的歡心,他后來買書就可以在監獄的財務上報銷了。我聽起來覺得匪夷所思。他給監獄長制作的工藝品是把一只老鷹標本鑲嵌到一個鋼制的框架上,一只栩栩如生展翅飛翔的老鷹就到了監獄長家的墻上。從此他得到優待。聽他這樣一說,我只好將信將疑。

他只講了一次在監獄里被虐待的經歷。那是因為他在一個大院子里勞動時抬頭望了一眼遠方(我打斷問道,遠方有什么東西,回答是遠方一無所有,只有一片天空),被兩個看守看到,他們端著上有刺刀的槍走過來,命令他跪下。講到這里時他停住問我,你說這時候跪不跪?我說應該問他們為什么讓你跪。他說根本不可能這樣問,而是要迅速地跪下,因為稍有遲疑就要挨刺刀了。跪下后,他的兩條胳膊被斜拉到脊背后上了手銬。攝影師告訴我,那叫二郎擔山。然后,兩位看守開始揍他。他們用槍托一下打得他耳朵下面的皮肉裂開。此時的哲學愛好者在沙發上重新做出二郎擔山的樣子,用嘴比劃著告訴我,二郎擔山時,腹部就最大限度地暴露出來,他們就用槍托反復擊打他袒露的腹部,導致他很快就內臟出血了。


作者:聶爾 出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但他從來沒有怨恨過。他不僅不怨恨,反而每天都在感受著一個人來到世間的欣悅。他在參加挖土方的勞動時,會趁人不注意,撲到新鮮的泥土地上,親吻它。他這樣來表達天地生他的喜悅。

所有上述內容,都是我在他談哲學的間隙,從他嘴里突然挖出來的。他主要的興趣是談哲學,兼談攝影師作品的哲學含義。當他談那些的時候,他的河南商丘口音變得特別難懂。他用了一個詞仿佛是“快樂樂”,我們都覺得“快樂樂”似乎不通,但反復問他之后,聽到他發出的仍是“快樂樂”這三個音。他的意思可能是說,我們的攝影師照片上的窮人無論在何種環境下都快樂著,那快樂是一個壓抑不住的巨大的東西,就像他在監獄里被武警戰士打得內臟出血,耳根破裂,仍不能不快樂一樣。這是我對他的“快樂樂”的理解,不知是否符合他的本義。

關于哲學,他說到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物化、異化等概念。他最主要的哲學讀物是中國社科院辦的刊物《哲學研究》。他訂閱《哲學研究》20多年了,同時訂了20多年的另一本刊物是《文學研究》。他認為把兩種最高端的刊物吃透,對哲學和文學領域便無所不通了。他說我們的攝影師的照片中有著非常豐富的人性內容,應該把那些照片中的人性內容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詮釋出來,其中最值得詮釋的當然就是他所謂的“快樂樂”。我說,一個人一天勞動12個小時,腰都直不起來,如何快樂樂呢?他說那已經是異化了,當然無法“快樂樂”。

問他為什么會一輩子讀《哲學研究》,他引用荀子《勸學》的首句回答這個問題,那就是“學不可以已”。問他讀過哪些哲學原著,他起初回答所有哲學原著都已經讀過,但隨后又說,《哲學研究》已經是最高的哲學,哲學原著可以不必讀了。我聽了無話。

他的老板跟我說,他有七項專利,無論什么機器,他看一眼,回去就能仿制出來。他主要苦于無人聽他說話,所以今天請我來跟他說一說。

老板年輕性感的妻子說,一聽見他說話,她就直想笑。她說著就笑了起來。

我夸哲學愛好者還是有一點感覺的,是藏于民間的哲學研究者。

攝影師聽了這半天之后,卻終于忍耐不住,他不再相信這位把他的照片詮釋出偉大含義的人了。他開始講笑話了。

我們笑了。哲學愛好者沒有笑,他的臉部始終保持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老板的年輕妻子也沒有笑,但她非要問清楚她的男人,這個笑話是什么意思。老板把頭抵在他年輕妻子的頭上,低聲向她復述和解釋那個笑話,她聽完后笑出了兩聲。他親昵地說,真麻煩,還非得給你解釋一遍,你才能笑起來。哲學愛好者則依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十分端莊地坐在那里。

笑話過后,年輕女郎就瞌睡了,她斜躺在沙發上的身子顯出幾分慵懶。

她的丈夫說她每晚九點鐘上床,可以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鐘。

她擺動了一下戴有兩只鉑金戒指的雪白好看的手,懨懨地說,不知為什么,她特喜歡睡覺。

我猜老板自己也困了,因為他在征得妻子同意后,向我要過一支煙抽。

只有攝影師還談興甚濃,不放我們走。而哲學愛好者則是一副始終準備好的樣子,只待問他,他便會滔滔不絕地用他的商丘話開講哲學,但是我不僅不再問他,還警惕地防止他再次開講。

這時攝影師談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候他父親老是對他施予一種刑罰,那刑罰叫作“欒兒夫棍”,具體方法是把雙手和雙腳捆起來,在雙臂與雙腿之間插入一木棍,使受刑者不能坐,不能站,不能躺。有時是他父親和他大哥兩個人共同對他實施這一刑罰。

這個新話題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我試著做出動作,以便完全理解這一刑罰的操作規程。老板的女人哈過腰來幫了我一把。她的一只手觸到我的胳膊和膝蓋,就是那只戴有大小不一兩只鉑金戒指的手。她的手真的很漂亮。

另外,攝影師還說到一種比較簡單的刑罰,叫作背銬。背銬確實簡單,只是把雙手拷到背后而已。攝影師說他被背拷過17個半小時,而哲學愛好者曾享用背拷長達47個半小時。攝影師感嘆道,現在不行了,太胖了,幾個小時都無法堅持。他指著老板說,你還行,因為你瘦。

說完這最后一種刑罰,我們就結束了。

寫于2008年11月29日

2008年12月17日修改

網絡編輯:小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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