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路上的春天(2)
所謂閱讀,無非就是脫離開人群,成為一個孤獨者。長久地凝視它,字與字之間的空虛處就會有意外的蝴蝶飛出。很難斷然說這是全部的快樂,只能說人與書的故事不過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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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生活的地方,某人民公社的一個生產大隊里,也有少數喜歡讀書的人。其中一個人喜歡讀書到手不釋卷,他或許可以被稱作一個癡迷者;另一個人則是把他從書中讀到的故事每天晚上講給圍攏在他四周的大人小孩們聽,他成了夜晚的街道中心的說書人,他塑造了煤油燈下一批忠誠而迷茫的聽眾。
我從未與那個近在咫尺的癡迷者直接共享過任何一本書,盡管那時我已經展開了我自己的閱讀故事,或許在別人的眼中我也已經或幾乎就要淪為又一個癡迷者了,因為我奶奶那時候經常嚇唬我,說我若繼續癡迷于閱讀,我的前途就是我們老家的那個坐在老槐樹濃蔭下不停地講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奶奶眼中的一種無用之人。同時,我一次也沒有去聽過街道中心的那個說書人的故事,可以意識到的直接原因,是那個時代的夜晚的黑暗和凹凸不平的街道阻止我前往,另一個原因則可能是我寧愿待在屬于我自己的寧靜的夜晚里,因為此前的閱讀已經賦予了一個人的夜晚以意義,那是閱讀給予我們的最大饋贈。因為這個,孤獨成為可以忍受的。
作者:聶爾 出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所謂閱讀,無非就是脫離開人群,成為一個孤獨者。我奶奶和我的父母對于這一點的認識是清醒的,所以他們始終沒有認同過一個頭抵書頁無視生活的孩子就是他們的孩子。他們用了各種手段試圖使我回歸到我的兄弟們的行列。有一天,當我大學畢業回到家中,我父親走近我用在大學買回的那些書裝飾而成的書架,端詳一番后,他不禁喟然長嘆一聲。他承認了,這個孩子是在別的地方長大的,已經不能指望他回來了。
所以,閱讀就是進入另一個世界,也就是說,閱讀者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的。王安憶說,自從她開始寫作,她就生活在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虛構的世界。閱讀者的兩個世界是物質世界和觀念的世界。把兩個字連接起來的那個東西,或者說橫亙在兩個字之間的那個東西,無疑地只能稱它為觀念。閱讀者與其說是要認出那些字,不如說他們在體認和丈量兩個字之間的距離。兩個字有時如骨肉般親密,有時如兩座山峰那般遙遠。閱讀者迷茫于其間,經過一番辨認和思索,他重拾腳步,走向了下一座山。人們所看到他低首凝思的過程,無非如此而已。對于生活在單一世界中的人,以及對于世界本身,他的思索與前行,什么都沒有改變。他只是更加迷戀另一個世界,也就是說他更深地進入了觀念之中。
生產隊里的癡迷者成為另一個閱讀者眼中的故事,也就是一個生動的行進中的觀念。那個說書人同樣如此。還有更多這樣的人,比如生產隊旁邊煤礦圖書室的那個中年男性管理員。他可以把一本書出借給他所認可的一個閱讀者。他手握一根魔棒,把整座觀念的森林封存于四角之內,毫不在意地丟給你這個乞求者。他本是一個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卻因他手中的魔棒而永生。還有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個子數學老師,是他把怪物樣的幾何學定理變作令人欣喜和可以理解的,于是又一座觀念之門在漫長的兩行漢字之間緩緩開啟,那清澈澄明之境相比于柳暗花明的故事,自然是又一個美麗新世界。
并非從一開始就能看見字與字之間存在的距離,亦即觀念的差異。但是,一當沉重的眼皮被上帝之手開啟,這雙眼睛就是永遠睜開的了。博爾赫斯從青年之后即成為盲人,但他用不同的方式繼續他的閱讀。他對他的書架了如指掌。當世界各地的青年作家和詩人前去拜訪他時,他望著并指向其中一個書架說,第一排的第七本,于是遠道而來的青年作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他朗讀他盲目的雙眼始終能夠看見的那本書。他還指定他們讀第幾頁至第幾頁。錢穆晚年雙目失明,他對他的弟子說,人不應該只依賴書本而快樂。他似乎覺得圣人情懷可以獨立于天地之間。但他的弟子們仍舊埋首于書本,找尋那些他還沒有來得及教給他們的真理。
長久地凝視它,字與字之間的空虛處就會有意外的蝴蝶飛出。這就是閱讀。很難斷然說這是全部的快樂,只能說人與書的故事不過如此而已。
2010年4月14日
網絡編輯: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