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殤——造林狂人王曉寧的悲情與希望
王曉寧 圖片由采訪對象提供
夏末的夜晚,黃河邊的林場,草木悄然而悲。蒙古包里,王曉寧和他的同伴要蓋著厚厚的被子睡覺,冷寂得如同深秋。
5年前,這個位高顯赫的西北漢子帶著一身豪氣扎根到這塊黃河邊的荒灘上,隱姓埋名、舍家別子,只為一個目的,種樹。
冷寂的日子一晃5年。千萬富翁王曉寧成了外債高舉的千萬“負翁”,當年的荒灘卻已變作2萬畝一望無際的林場。同時“無中生有”的還有“副廳級干部辭職種樹”的故事,這則出現在多家門戶網站上的新聞內容并無失實,只是這標題給他帶來無盡的麻煩。
“我在銀川銷聲匿跡這么多年,一出來就變成一個副廳長,一個勁的跟人解釋,我們老爺子也跟我急了?!蓖鯐詫幷f他自己從未是副廳級干部,只是在一家廳級編制的國企做過負責人,未及任命,便已掛冠。
少年得志
9月8日這天,王曉寧大姐的孩子結婚,王曉寧找人借了輛車子,回80公里外的銀川參加婚禮。
現在王曉寧的林場只剩下一輛皮卡車,5年前,坐皮卡對豪華車發燒友王曉寧來說形同輕慢。
“在銀川基本上最好的車我都玩過?!保玻埃埃澳晁I的奔馳H320是當時銀川最好的,花了130萬元,玩過的車有幾十輛,豐田、林肯、凱迪拉克……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擁有多少輛車,“就沒有我沒玩過的”。
最鼎盛的時期,王曉寧玩車還玩到了鐵路上。在鐵路上還有3列自備車,每列40節,3列油罐車共120節。那是“搞油品流通”專用的。
王曉寧1984年寧夏農學院畢業,被分配到農業廳農經站工作,熱愛農學的他走遍了自治區的每一個縣,視野所及,既有塞上江南的魚米之鄉,也有滴雨未下年收入只有幾塊錢的貧苦農民。為了自己的財富夢想,1987年,25歲的王曉寧在農業廳辦了停薪留職。有一天我會搞回農業的,他想。
從此王曉寧開始了被他自己稱為“搞流通”的生涯,不好聽的叫法是“投機倒把”。1980年代他從大西北南下廣州進貨,什么生意都做,“那時候胸罩批發在廣州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叫梓元崗的地方,我一個老爺們一下火車就一頭扎進去,全部都是女人的東西啊?!边@種闖勁在之后的商海沉浮中一以貫之。
1980年代末,王曉寧開始成了有錢人。1990年代,他開始做起煤炭、石油和房地產生意,每次都是先行者。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1996年,由于看重他的經營能力,王曉寧被請到寧夏自治區政府的兩大國企之一,寧夏伊斯蘭信托投資公司(以下簡稱國投),很快他成為國投下屬寧夏伊斯蘭經昊信托投資公司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掌管國投除了金融證券外的所有業務,手握三四億資產。
三十出頭的王曉寧可謂少年得志,“當時好哥們要跟我吃頓飯都要約一個星期。在銀川,我那時真是橫著走的?!?BR>
遠離仕途
2002年,寧夏責成當時效益非常好的國投負責接管并重組另一個瀕臨倒閉的自治區政府所屬的廳級企業——寧夏伊斯蘭經濟技術合作公司。王曉寧和一位高管臨危受命。
這個只有三年農業廳基層干部經歷的商人并不避諱,當時之所以愿意去國投工作,有在仕途上發展的考慮,“錢已經掙得夠多了,看能不能在仕途上更進一步?!?BR> 伊斯蘭經濟技術合作公司的重組并不順利,后來王曉寧說他不干了?!安桓傻脑蛘f老實話就是干不了,那個活不是咱干的。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擺平,是你根本就擺不平,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哪個地方你做得不圓滑的話,你就可能成為階下囚?!?BR> 面對巨型利維坦性質的組織,王曉寧個人的無力感和內心深處土地與草木的召喚讓他決心最終解脫。
“高處不勝寒,太微妙了?!彼鎸Φ氖菬o物之陣,是由地域和體制構成的一種傳統,這種傳統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夠在任何一個環節致人于死地,并且在這種傳統致人于死地的同時,人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對此負責的人。
王曉寧的直覺很快應驗了,在他走后沒多久國投就出事了。2004年4月,由于受“德隆風波”的影響,國投的經營陷入困境。10月,8名高管被警方拘留, 按照國務院的要求,自治區成立了“伊斯蘭國際信托投資有限公司風險處置工作領導小組”。2005年11月,一直重用和提攜王曉寧的董事長楊汝臣、原副總經理兼財會管理總部總經理李水平被銀川市中級人民法院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分別判處有期徒刑4年,并處罰金10萬元。
“之所以我沒出事,就是我在掌管集團公司的時候我沒有拿一分錢,我要想撈錢,一年撈個幾百萬太容易了?!?BR> 王曉寧坦言,如果他是一個政府官員被派到那個地方每月掙1000、2000塊錢,也可能犯錯誤?!皼]什么背景就是憑自己能力”的王曉寧及時抽身,但面對的卻是一場更大的挑戰抑或災難。
遇挫
實際上,2000年起,王曉寧就著手在賀蘭縣立崗鎮(原通義鄉)兩千多畝“中林46速生楊”建起苗圃基地。
2002年,卸甲歸田的他又一頭扎進另一塊更大的林地——平羅縣頭閘鎮面積2萬畝的黃河荒灘,埋頭苦干。比之于仕途和商場,這里有他的愛和本分。
“原來是一望無際的荒灘,開車能直接開到黃河邊?!蓖鯐詫幍闹止鶗源涸趺匆膊荒芡泟偟竭@片河灘地時看到的情景。
這里孕育著王曉寧的夢想。他選擇了與一家知名紙業上市公司合作?!拔疫@塊林子一開始其實是給上市公司作擴充平臺,我在一年到兩年之內給它營造一個3萬畝的速生豐產林,只要林權證一出來,驗收合格,就用3000萬人民幣來收回?!?nbsp;
“一年之后他說沒錢了,我說你沒錢我怎么辦呢?我找了它無數趟,最后認識到對方是地地道道的土財主?!蓖鯐詫幷f。
“他甩了心眼,把你先套進去,寧夏是缺林大省,按政策只能進不許出,反正你最終也要賣給我?!睕]有錢也沒有時間來打官司的王曉寧選擇了退而求其次。
2001年10月他和那家知名紙業集團寫下一紙承諾,2萬畝速生林基地所產出的木材,全部由該公司收購。
有了訂單,2001年11月22日,王曉寧和另兩位投資人一起與平羅縣頭閘鎮人民政府簽訂了30年承包合同書,王曉寧與他人共投入2800萬元啟動了豐產林基地建設。
由于被強勢的上市公司欺詐,資金鏈的緊張讓盤算中的各種副業和生態旅游的實施都陷入停頓,已經建起的由蒙古包群組成的旅游村成了他們自己的住地。然而,隨著季節變遷,往林地扔錢仍需按部就班:陽春3月,25萬元春灌;7月,懸根除草、施肥;8月初,第二次灌溉、剪枝;10月,冬灌。一年還得100多萬元的養護費用,而且每年得補種300-400畝種苗,還得20-30萬元投入。
2003年,王曉寧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一行人除牙膏、香皂等生活日用品到頭閘供銷社買外,溫飽問題則自產自銷解決:菜,自己種;糧食,附近農民供給;羊,自己養;魚,到黃河里釣……“銀川的家3年沒回去住過”。
這一年,妻子帶著年僅7歲的兒子回了西安娘家;兩合伙人先后撤資;基地所有職工1年半的工資沒發。所有的錢都扔進地里了。按林業法規規定,每伐一棵都得經過林業部門批準。再怎么緊縮開支也無法滿足每年向林子的投入。
合資伙伴撤資時,王曉寧勒緊褲腰帶給他們全額退錢,沒錢就用車頂。
2004年,這里的楊樹平均樹高已達十幾米,胸徑平均8—10厘米。據專家測算,現有木材積蓄量已達18萬-20萬立方米。
日漸挺拔茁壯的楊木依舊支撐著王曉寧的夢想,但那時候他想不到一場災難已經靜悄悄的埋伏在他的林場周圍。
被黃河水澆滅的希望
2004年1月,黃河照常在內蒙古境內封凍,水流停滯,黃河水倒灌,向寧夏漫過來。
在王曉寧的林場,罕見的黃河冰凌上岸了,冰水吞沒了整個林場,地勢最高的蒙古包內也進了半米高的冰水。所有人員牲畜立即全部撤出。
一米五深的冰水一兩天內就結成了冰凌,黃河水是流動的,水一走,冰也跟著走,冰把樹緊緊裹著,力量非常大,重則把樹沖斷,輕則將樹皮裹挾走。人活臉,樹活皮,很多即將進入砍伐期的速生楊就這么夭折了。
王曉寧跑到附近農民家里住了一星期,冰水退去后重回林場,林工們都被眼前的慘象驚呆了,樹木東倒西歪,辛苦了一年的林工蹲在地埂上淚隨聲墮。
蒙古包內已經不能住人,那個難捱的冬天王曉寧是在郭曉春看管的賀蘭縣林場度過的,“他每天就呆坐在房中抽煙,我幾次看他用被子蒙著頭,眼睛是紅的?!惫鶗源赫f。
原來從銀川公司投奔王曉寧的二三十人,大多數都在那個看不見希望的冬天離他而去,只剩下郭曉春等3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王曉寧意外地成為通緝犯。
之前他和一家陜西煉油廠長期做生意,幾千萬元的油款用于搞林業,資金鏈斷裂后欠對方一百多萬元尾款,對方打官司責成他盡快還錢。后來這個合同糾紛在當地公安那里突然變成了詐騙案,對王曉寧的通緝令被放到網上,一看惹不起,王曉寧東拼西湊還了錢。
救林子如同救命。王曉寧尋求合伙投資者無門;向銀行以林子抵押貸款未果;還向自治區高層領導寫過告急信。領導的批示“請協調有關金融機構給予支持”得到了響應,銀川商業銀行也看好王曉寧的項目,向其擔保貸款2700萬元。
可國投出事之后,銀行停止了貸款。王曉寧開始變賣資產,把長期收藏的古玩、奇石統統拿出來賣掉,將所得的四百多萬元也全部扔進了地里?!斑B給我兒子的保險都退了,實在是沒辦法,兩只B股股票在2004年最低谷的時候割肉了?!?BR> 畢竟杯水車薪,惟一的希望還是要尋找到實力雄厚的合作伙伴。但經歷了這次教訓,他對合作伙伴增加了一個新的要求,必須和他一樣志同道合,是對土地對樹木具有感情的人?!拔曳艞壛?,這片林子肯定就活不成?!?BR>
無望中的堅持
“我這里是一片凈土?!蓖鯐詫幷f,甚至沒有女人。
長期遠離城市,手下人經常提出到附近鎮上“玩一下”。王曉寧絕不允許他們帶女人回來,偶爾跟他們去城鎮的洗浴中心,也是洗完澡就走。媳婦走了4年,有時候來幫忙做飯的毛二姐也說看你實在太可憐了,幫你介紹個對象吧,他也拒了。
這片凈土卻不平靜。為了這塊林子,他的兩個“兄弟”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一個晚上在林場騎著摩托車掉溝里淹死了,一個一氧化碳中毒被煤煙“打”死了。在這片荒灘上,幾十人受過傷。
他認為這些人是因他而死的,因他而傷的。死者都賠了幾十萬,再困難,掏這些錢也毫不含糊。
王曉寧花5萬元請來了一座關公像,“動土要謝土”。他實際測算了一下,一畝地實實在在總產是11-12方,理論是15-16方,現在銷售價值除去成本,利潤已經達到幾千萬,1200元一方,一畝就是1萬多塊錢,伐上3000畝就基本上能把錢還清。
然而林權證抵押在國投,出事之后現在還未完成重組的國投輕易不放手,要和銀行貸款綁在一起,要把他的借款和他擔保的銀行貸款一起還,這個連環套王曉寧實在是沒辦法解。
他說只要邁過這個檻,絕對能干好,“寧肯老婆孩子都不要,也把這塊地方干好”。 一杯白酒下肚,他突然說,他想到最好的辦法是他死,“我死了,政府肯定就能收回這片林子,林子就有救了?!?BR> 王曉寧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幾口。深夜,常??吹剿Ⅴ傅牟铰奶ぴ禄貋?,悄聲吟唱幾句老歌,悲涼徹骨。歌聲中,依稀能聽到一生負氣成今日,能聽到要把寒心等成春。
去銀川參加朋友婚禮時,他發現他那幾十輛車,幾經倒手之后,紅色的凱迪拉克和賓利,已經成了婚慶公司的用車。曾屬于他的車子在離開他之后承載著別人的幸福,他就想,他的林子會是怎樣的命運呢?
王曉寧還不斷地在無望中努力,像西西弗斯那樣推著沉重的石頭。即便這片林子最后的命運是死,他說惟一能做的是死的時候仍然保持著這一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