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隨想
在川南黔北交界處有一座鎖在深山中古老的小鎮,名曰“二郎鎮”。踏上這里的街巷,身處有些突兀的靜謐,令人忍不住猜想:這里太遠了,究竟有哪些多情的趣人到過這樣的鎮子?這里又為何熱鬧起來,涌動著不息的人流?
“人偶有長飲和沉醉,以感受美好和虛幻,眼神明亮,心情舒暢,長于忘卻短于記憶?!薄獜垷?于美酒河畔
在川南黔北交界處有一座鎖在深山中古老的小鎮,名曰“二郎鎮”。
踏上這里的街巷,身處有些突兀的靜謐,令人忍不住猜想:這里太遠了,究竟有哪些多情的趣人到過這樣的鎮子?這里又為何熱鬧起來,涌動著不息的人流?
古鎮有許多時候隱在濃霧中。霧幔扯不掉,它就長時間掛在山的半腰。峰巒秀麗,一色灰白陡立的石壁,青翠的山頂。一道深水從山間流瀉而過,那是聲名遠播的“赤水河”。鎮子建在河邊有限的平地和山階上,隨意自由。
我們漫步其間,想象這座鎮子生成的種種緣由。它首先是當地山民的祖居地,因為隨便一方水土都會誘惑生民,成為他們休養生息的地場。最早那一條條蜿蜒小路是山水沖涮出來的,再由人和獸一天天拓寬。無數生命的痕跡就這樣連接起山里山外,溝通了一個越來越大的世界。
在外地人眼里這里偏僻而幽美,也許最適合做隱居之地?,F代人的確陷入了新的窘迫,深刻感受著文明的擠壓和追逐,說不定會逃到這樣的深山僻地里躲藏起來。但是在遙遠的農耕時代,是否也會有這樣的隱士?他們又為何而來?為避禍,為求悟,為放浪,為修行?
山川大地之上,人就像種子一樣撒開,然后頑強地生長。人與山水相依持久,漸漸生出濃烈的情感,好比母子之情。在深壑高嶺之間,一代代人開拓雕琢出一方方小小的田園,上面長出一層嫩嫩的蔥綠。
這種人與山的相守多么辛苦,多么寂寞,又多么超然安靜。這里的勞作和收獲,與大山之外當有許多不同。就為了品咂山中歲月,讓其變得更有滋味,他們慢慢開始了釀造。這里的河水格外凌洌清新,糧秣最為單純飽滿,思悟愈加內向深沉。三者合一,日日演練,于是好酒出世。
世人都知道赤水河兩岸是美酒的滋生地。隨便扳著手指數一下,就能吐出一串串名酒的名字。
飲者說:在漫長而又短暫、悲傷卻又歡娛的人生之路上,如果沒有了美酒陪伴,那還了得?;蛟S果真如此,于是就有了這樣的酒香濃烈,代代不絕,赤水河一帶已成為海內外神往之地。
二郎鎮人造郎酒,技法靈異,如有神授。他們在大山里找到一處奇怪的天然溶洞,它竟然分成上下兩層,闊如神仙廳堂;洞內四季常溫,正好用來囤放酒甕。那一排排黑色陶甕就安歇在大山腹中,不管世外風雨吹打,只默默孕育自己。待度過了幾十年上百年,它們才開口吐香,一瞬間醺醉了整個世界。
走在二郎鎮的古街上,踏著百年前的石階路,一層層往上蹬去。兩旁是木墻青瓦,是來歷深長的建筑。整個一條街巷漬痕斑斑,簡直就是一首寫在大山深處的七律,或者是李白《蜀道難》那樣的長吟。被乳霧浸染成暗紅色的木墻,腳下滑膩的石頭,都給人神秘幽深的感覺。攀登時人要大口喘息,這時滿鼻滿腔都是酒香。因為鎮上人已經釀造了幾百年,天長日久,這里的一切都被醇酒給籠罩了,化成了朦朧一體的美酒世界。
外地人在這里一邊吃著山菜,一邊飲酒思源。
喝過酒再來赤水河邊,端量著比它的名聲小了許多倍的深色水流,自然要問來問去。當地人手指兩岸裸出的河道、被流水切割出的道道深痕,言說往昔的爭戰和大水故事。這里是碼頭,那里是航路,首尾不斷是鹽船,欸乃聲聲帆影遠。不遠處的自貢為古老的鹽都,赤水成為要途,所以才有深山里的繁華和忙碌。鹽使山地有了重味,酒令勞民多了品咂。
航道,戰爭,美酒,這三樣事物加在一起,就不再是寂寞邊地了。人類歷史上還少有比這更富戲劇性、更多蘊含了詩意的天然組合。多少篙櫓,多少彈痕,多少沉醉,多少愛與恨。時間就這樣彈指而過,一閃就是百年,連那些活生生的記憶也變成了飄忽的神話。而今這河道上,只有堅硬的石頭還在,上面刻滿了細密紊亂的水痕,讓后人閱讀不盡。
當一切故事消失之后,古老的酒甕還矗在那兒。它是深山溶洞里的珍藏,是秘而不宣的滋味。對于無法度量的時光而言,我們常常覺得也實在只有痛飲一途了。大山幽處有硫璃,云霧層疊生蘭花;鞭馬難上九重嶺,回頭一盼是古剎。那就在這里安營扎寨,與默默無聞的日月長相廝守吧。
打開一瓶封存五十年的老酒,從中品嘗千古赤水。主人解釋著“醬香”二字,令人遙想起東方人情有獨鐘的“醬”之使用。無醬不炊,顏色深邃,百煉成膏。一個“醬”字繪出了中原,犖素不論,蔚為壯觀。一瓶酒即牽出千萬條文化的長絲,好比做醬的人挑開了一坨酵豆,低頭深嗅無法言說的民間氣息。
人偶有長飲和沉醉,以感受美好和虛幻,眼神明亮,心情舒暢,長于忘卻短于記憶。人需要這清純而濃烈的液體,這古怪又辛辣的芬芳。
望遍赤水河畔,全是酒坊;探過無盡街巷,無非醺香。我們踩著濕漉漉的石板路,一直登上古鎮最高處。引領者一路指點戰爭舊痕、鹽船泊地、異人事跡。不遠處是顏色深沉的芭蕉葉子,它們謙虛地垂著,和我們一起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