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我們在談什么(25)
既往不咎的前提首先是要正視“既往”的存在,否則,“咎”與“不咎”又有何意義?就此而言,喜歡“翻舊賬”的歷史學家也是引領我們真正卸下歷史包袱的向導,其實可愛。
歷史研究是算賬
按照《說文》,史,“從中從右”,是一人以手執“中”之象。此“中”何謂,學者歷來意見紛紜,但大多數人認為此應與記錄有關,而這又和政治密不可分?!兑住吩唬?ldquo;上古結繩以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后世將此觀念投射到天庭、地獄,于是有孫悟空在閻羅殿一筆勾銷猴類生死簿之事,快則快矣,后來取經路上遇到幻化多端的六耳獼猴,跑到閻王爺那里查找其身份,卻因記錄無稽而無可奈何,真是自作自受。這也反過來證實,劉邦入咸陽,蕭何忙著收拾秦留下的圖書賬冊,智商到底要比猴子高上一籌。
歷史是一門對付時間的學問。光陰似水,人在中游,上下極目,無始無終;也像畢達哥拉斯說的,不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只留下空無而已,歷史記錄由是重要。上帝大概也面臨類似的問題,同樣需要抵抗時間的霸道?!妒ソ洝分v末日審判,特別提到一種“生命冊”——“死了的人都憑著這些案件所記載的,照他們所行的受審。”善惡相報,看來也害怕賴賬。白紙黑字,到底要堅實得多。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如《西游記》里表明的,類似的物件在中國人關于陰間的想像中同樣存在。但和一般性的歷史記錄不同的是,此種講法實際是把歷史當做賬本。我生在“文革”期間,小時不少宣傳畫都描繪“狗地主”藏了一本“變天賬”的情形,而無產階級的大手則無情地把它們丟到熊熊大火中,在火焰的映照下,縮在墻角中的階級敵人嘴臉越發丑陋。在《閃閃的紅星》里,胡漢三帶著“還鄉團”反攻倒算,在村口大喊:“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也是這個觀念的體現。前幾年忽然聽到大街小巷都在唱這句話,仔細聽,說的卻不過是“80后”小兒女談戀愛賭氣吵架的事,令人不由不笑,覺得時代到底變了。
但這種算賬式的史觀,并未隨時代的改變而徹底消散,至今仍有人懷疑歷史學家去“闖禁區”或者研究結論與“主流”不同,乃是要“翻舊賬”。這未免小看了史家的胸懷。當然,記賬也是記錄的一種,似乎也是早期史官的一種責任,但現代歷史學家絕不是會計。這里的一個關鍵是,怎樣理解歷史學的學科使命。培根言:“讀史使人明智。”不管通常所說從歷史中汲取經驗,還是教訓,都依賴于對人類既往經歷更為全面和深入的把握。因此,歷史學看起來面對的是過去,最終的落腳處仍是現在和未來。至少,研習歷史應該開闊我們的心胸,知道一時的得失于整個歷史不過是浮云,因而有助于社會更加和諧。天天計較爾長我短,盈虧幾何,如同那歌里的一對兒,還不如趁早一拍兩散。
歷史學者踏入前人少有涉足的領域,為我們處理那些未曾遇到過的新境遇提供了更多的思考空間,但也不可避免要觸及一些令人黯然神傷乃至痛心疾首的經歷。這好比要撕開表面上已經愈合的傷疤,逼人正視,無論如何不招人喜歡。但歷史學者也不是“受虐狂”,對于不愉快的歷史經歷,自然也是要走出去。他們之所以甘為烏鴉也要將那真相揭破讓人看者,其意仍是使大家不必再蹈覆轍。比如,中、韓等國要求日本正視侵略的歷史,便絕不是要求更多的賠償,毋寧說是希望翻過這沉重的一頁。但偏偏有人不承認,這段歷史自然如影隨形,成為永遠翻不過去的一頁。
這道理國人容易懂,但放在自己身上,有時也轉不過彎來。近十多年來成長起來的中國年輕人,對中國晚近若干年歷史的無知已到了令人驚心的地步。以“文革”為例,至今缺乏翔實深入的研究,課本上有限的敘述也極為空洞教條,難以提供起碼的反思資源。因此,許多年輕人偶爾獲得一點與主流敘述不同的片段材料,無力將之放入更全面的歷史場景中去加以考量,不是輕信便是輕疑,當然不能形成更為平實通達的看法。這對于我們走出“文革”,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有人愛說歷史是個包袱,必須放下,才好前行。這里的“歷史”其實主要還是“走麥城”,絕不是“過五關”那種。自然,前者遠不如后者那么輝煌,當事人不想說,也還是要面向未來,或者有“立地成佛”的可能,仍然值得鼓勵。然而,另一方面,既往不咎的前提首先是要正視“既往”的存在,否則,“咎”與“不咎”又有何意義?就此而言,喜歡“翻舊賬”的歷史學家也是引領我們真正卸下歷史包袱的向導,其實可愛。
(作者系四川大學教授,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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