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自己、榜樣和面具

我們只能做人民,我們不敢做自己,甚至害怕做自己,不好意思做自己。做自己也戴上面具,戴上各種各樣的面具,企圖以此來掩護自己,達到保存自己的目的,這已成了我們的習慣,成了我們的民風習俗。

很多年前,我曾寫過《我曾這樣學雷鋒》:

誰的人生無失???誰都有過失敗吧。我也曾有過,比如學雷鋒。

我是如何學的呢?我是這樣去學的。我想那個時代的孩子,大概都是這樣的:

每天下午一放學,就去街上推板車。一見老人過馬路,連忙跑去打招呼。只要撿到錢,哪怕一分錢,也都要交到警察手里邊。好事做完了,回家寫日記。日記寫好了,交給老師看,盼著老師的表揚。一天是這樣,不算什么事。兩天是這樣,也沒什么事。慢慢,就有問題了。要是哪天有情況,沒有機會做好事,日記又該如何寫?坐在桌邊想啊想,鉛筆頭都咬爛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寫沒有做好事?肯定不行的。大家都在學雷鋒,大家都在做好事,你怎么能不做呢?不得表揚就算了,弄不好還挨批評。這樣想著,一咬牙,一橫心,終于將筆落下去,嚓嚓嚓地寫起來,不到一刻鐘,一件動人的好事就在紙上完成了。第二天,交老師,老師一看很高興,不但表揚了,而且宣讀了,號召同學們要向我學習,像我這樣學雷鋒,像我這樣做好事。這樣一來,就糟了,我被同學盯住了。于是,只好動腦筋,想方設法做好事。今天這樣做,明天那樣做,一天一個樣。好事做了不少了,花樣也快玩盡了,智商畢竟是有限。終于,有一天,沒有創造了,又在桌邊想啊想,鉛筆頭又咬爛了。終于,筆又落下去,嚓嚓嚓地寫起來,不到一刻鐘,一件動人的好事又在紙上完成了。不過,這次沒得逞,我被同學揭發了。同學放學后,什么也不做,一直盯著我,直到我進家,他才轉回家。我在紙上做的事,顯然子虛烏有了。我也懶得再抵賴,因為實在太累了。每天做好事,實在太累了。即使我想做,也做不下去了。這時,我才體會到偉大領袖的英明。偉大領袖如何說?偉大領袖這樣說: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他這是在說我呀,他早把我看透了!他只那么稍稍一瞥,就把我給看穿了!我是想做好事的,結果做成壞事了。壞事多么容易做!再說平時的真我,雖然學雷鋒,做了不少好事情,但在不學的時候,做的壞事也不少。比如有天罵人了,比如有天打架了,比如有天爬圍墻去偷一只小花狗……真是罄竹難書呀!這些我只放在心里,沒有記到日記中去。想記也不敢記呀!想記也怕老師罵呀!這里,我要聲明一下,我在這里說的這些,是我此時所思所想,不是那時就想到的。那時那刻的那個我,立即開始反擊了。我也一五一十地開始揭發那位同學,揭發他的弄虛作假以及他的斑斑劣跡。于是,一場互相揭發在同學之間迅猛展開,那個激烈,那個廣泛,那個深入,那個無情,真把老師驚呆了。從那之后,老師就沒要我們寫日記了。

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這話當然是對的。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這話當然也很對,而且十分正確無比??墒?,誰又做到了?偉大領袖做到了?他之所以這樣說,只是他的感慨吧。他也感慨一輩子只做好事很難吧。如果世上真有人,一輩子盡做好事,一點壞事都沒做,那人真是圣人了。這世上有圣人嗎?他是肉體凡胎嗎?何況很多情況下,我們做事,懷有好心,結果好心反辦壞事。事情不是這樣的嗎?

我之所以寫這些,主要是想說說我,在當時的形勢下,是如何地響應號召,學這學那,以求進步,結果不但沒有學好,而且反倒扭曲了自己。我還想起東施效顰,覺得自己就像東施。后來,某次,在喝茶時,我與王開林兄亂彈,他說他還想寫一篇題為西施效顰的文章,我當時就擊節叫好。我想即便就是西施,在異樣的環境之中,也有可能拿不定自己到底美不美吧,也會隨著眾人的審美去效各種各樣的顰吧。后來的我還想過,東施可能也漂亮的,她之所以遭到恥笑也是因她受了影響去學眾人認定的美,于是,也像我一樣,不但沒學好,反倒丑化了本來的自己,顯得怪里怪氣的了。后來的我還認識活著就應做自己而不是去學別人,可是這是何等之難,難得超出我的想象,對此,我也寫過文章,記下了我那種無奈:

兒子小時候,有人逗他玩:

“媽媽是做什么的呀?”

回答:“教書的。”

答得好,答得對。他媽媽是老師,當然是個教書的。

又問:“爸爸呢?”

回答:“讀書的。”

問者先是愣了愣,隨即立刻明白了,然后哈哈笑起來。

兒子答得很直觀。每天在家里,只要坐下來,我總捧著書。他不說我讀書的,又說我是什么的?

我是喜歡讀書的。大多數的業余時間,我都在讀書。也有人說我是個讀書人。這話在我耳里聽來,意思自是貶多褒少:呵,讀書人——只沒說是書呆子了!

讀書人是有點呆的。不呆怎么能讀書?不呆無法坐下來,讀呀讀呀讀呀讀的。這時候的讀書人,書對他就成了酒,成了迷魂致幻藥,終歸難免醉,終歸難免癡。

醉了,癡了,不要緊,就怕醒不來,被書勾了魂,成了書的鬼。讀《論語》就成了孔子的鬼。讀《莊子》就成了莊子的鬼。讀《孟子》就成了孟子的鬼。讀《史記》就成了司馬遷的鬼。還有《金瓶梅》,一讀就成了西門慶。還有《紅樓夢》,一讀又變為賈寶玉。打開《安娜·卡列尼娜》,心就歸了渥倫斯基。合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靈就屬了看林人……這時,人雖還活著,卻似合上了的書。你說可怕不可怕?他人無論怎么樣,即使都是很偉大,即使都是極有趣,也不是我想做的。我讀書是為了自己更加好地像我自己。這個目的可偉大?我是不是做到了?我想我是不敢說的。所以,有時我又覺得我算不上讀書人。那么,何謂讀書人呢?記得哪本書里說過,讀書人可分為兩種:一是非常愛讀書而且經常讀的人。二是科舉獲得官位成為士大夫的人,現今泛指知識分子或者各類專家學者。如果按照這個標準,第二類我算不上了,因為我未上過大學。如果勉強算的話,可否劃為第一類呢?我倒希望能歸入的。

很多年了,我都像一只螞蟻爬呀爬,在大師的著作里,在好書的字行間,雖不能說收獲很大,確也不是一無所獲。每當略有收獲之時,接踵來的感受就是:

好累呀好累呀好累呀

一路上盡是巍峨的山峰

有康德,有薩特,有弗洛伊德

有老子,有孔子,還有莊子

還有無數的諾貝爾森林

一望無際,郁郁蔥蔥

好不容易看到家了

再也無力爬起來了

好累呀好累呀好累呀

前面就是自己的家

可望而不可即的家

我就是這樣的讀書人:一個好累的讀書人。世上的好書如此之多,多得此生無法看完,多得幾乎沒有時間好好地寫一本自己的書。

做自己,不容易,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不是喊做就能做的。做自己要付出代價,從古至今,例子很多,比如魯迅,我就曾經為其命運既感又嘆:

《文藝爭鳴》的朱競女士發來一封約稿信,題目是《假如魯迅還活著》。與此相關的同類書,上海文匯出版社最近已經出了一本。朱競不滿足,她說還可編,她已約了很多人來做同一篇文章。約稿的緣起是黃宗英女士去年發了一篇短文《我親聆毛澤東與羅稷南對話》。……黃宗英的文章雖短,反響卻是非常巨大,深深震動了中國文壇。毛澤東的兩個“要么”就像他指的兩條路。這兩條路是魯迅的也是中國文人的更是所有關心國事且欲獨立思考者的!當然,這只是我的理解,但愿我的理解沒錯。魯迅如果真還活著,對此會作如何之想,究竟又會如何去做,我們真還不知道。我們能夠知道的,只是自己會如何,是選擇那監獄呢還是一句都不說?選擇監獄很簡單,獨立思考就是了,抒寫心意就是了,做你自己就是了,只要你是這樣做,就有可能進監獄。選擇一句都不說,就要閉上眼睛活,就要堵住耳朵活,就要捂緊嘴巴活,而你若還是個人,大腦運轉還正常,那就不太容易了。首先你要做好的是使你的腦細胞無聲無息停下來,同時又能使自己避免成為植物人。如果這點做不到,那就只能自閹了,那就只能自殘了。那就只能彎下頸,一把抓住那頭發,將那腦袋揪下來,然后使勁扔出去,聽得砰的一聲響,像扔一顆手榴彈。腦袋沒有了,就沒思想了。沒有思想的軀體,統治者會喜歡的。不過,好景不會長,沒了頭的那軀體自生能力仍很強,不久你就會感到空蕩蕩的肩膀上正在生出什么來。你抬手一摸,心里直哆嗦,腦袋又長出來了,而且連疤都沒有,就像從未擰下過!它又開始思想了,你又要閉眼睛了,你又要堵耳朵了,你又要捂嘴巴了。于是你又彎下頸,于是你又開始揪,于是你又使勁扔,于是又聽爆炸聲。隨著爆炸的節奏,你的動作在加快,腦袋長得也更快。最后,居然快到那舊的腦袋剛揪下,新的就已長好了,爆炸聲也連成片,思想根本切不斷。怎么辦?沒辦法!除非軀體也毀了!是人只要還活著,總會生出思想的。思想若是討人嫌,惹得王者不高興,自會受到打、擠、壓!情形就像孫悟空硬著猴頭任人斬,忍著屈辱聽人砍——砍掉一個長一個,砍掉一個長一個,似乎永遠沒個完。到了這時,你會明白:人有思想多么痛苦,想做自己何等之難!魯迅如果活到今天,下場只會比你更慘,因為他比你更倔強!幸虧人死不能復生,設想終歸只是設想,只是生者對于死者所展開的一種追思,只是后人對于自身的所抒發的一番感嘆。一個人若想做自己,一個人若思想太強,想要自閹,恐怕都難。這時,思想對他來說,自然而然,就像空氣。他不可能脫離空氣,只要他還有一口氣。至于誰想一手遮天,隨心所欲,關住空氣,使世人都感到憋氣,就不是我好說的了。他真關住空氣了嗎?他真能夠關住空氣?雖然他的權力夠大,即使他有尖端科技。

誰都看得出我寫這文章憋著一口氣,后來的我做自己也是憋著一口氣。自己做得怎么樣呢?不好意思再細說了。且看某次我失敗后,腦子里的畫面吧:

一天,突然,一個人抓住另外一個人,摁著他,對他說:“我要殺了你!”

“為什么?”被摁著的極不解,“我和你有仇嗎?我是你的敵人嗎?”

那人說:“正相反,你是我的學習的榜樣。”

“那你為何要這樣?”

“就是因為你,我難做自己!”

“沒有誰能做自己。”那個榜樣說,“再說我也沒要你將我作為你的榜樣,以我為榜樣是你的選擇。”

“我沒后悔我的選擇。我之所以要殺你,是你并非真榜樣,而是一個假模范。是你想方設法地裝模作樣欺騙人。”

“我是你榜樣,也非你榜樣,這都很正常。”榜樣解釋道,“這就像我是自己卻又并非我自己?;钤谶@世上,誰能做自己?誰能完全徹底地里里外外做自己?無論你是誰,是富人,或窮人,無論你有多大權力,你都不可能真正做自己!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在阻止你成為你自己!”

“我就是要做自己!難道人活著是要做別人?只能做別人?只能以別人為榜樣?”“是啊,朋友,是這樣,雖然這樣很遺憾。你不以甲為榜樣就會以乙為榜樣。有時候,你是自覺的。有時候,你不自覺。你總自覺不自覺地在以別人為榜樣。而,在這里,要存在,就要以別人為榜樣,就要努力做別人!正因為我做了別人,我才成為你的榜樣。而你若想做自己,那就等于在自殺,就是自絕于人民了。”

從小我所受的教育,就是我是一個人民,就是我們都是人民。管理人民的有人民政府,代表人民的有人民領袖。我們無論是說是做,無論處在什么時候,無論面對什么情況,都應戴上人民的面具,使自己像一個人民。我們只能做人民,我們不敢做自己,甚至害怕做自己,不好意思做自己。做自己也戴上面具,戴上各種各樣的面具,企圖以此來掩護自己,達到保存自己的目的,這已成了我們的習慣,成了我們的民風習俗。關于面具,后來的我,經過改革開放的我,進入市場經濟的我,也曾寫下一段文字:

“人沒有面具怎么活?”

“人生如果沒有面具也就不是人生了。”

“世上除了極少數的我倆這樣的友誼之外,社會生活能靠的就是臉上的面具了。而且只有靠了面具,人與人才能夠容忍。假如某人喝酒發瘋,向人坦露了自己的真相,酒醒之后,必定后悔,后悔自己的渴望真誠。”

“記得某本書里說過,英國有起煤礦事故,由于瓦斯的爆炸塌方,十幾個礦工困在了井下。他們熬過了一個禮拜,以為這回沒救了,于是,索性放任自己,一個個地當眾懺悔。那種場合,可以想象:‘得,這下玩完了,說不說都無所謂了,那就徹底說了吧……’不料,后來又得救了。這一來,那以后,他們都不好見面了。人熟不堪親。人若互相知了底細,大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重新戴上面具,社會生活才能繼續。”

他聽著他這樣說著,想著他的臉上的面具,想著他戴的是什么面具,想著他的那副面具是否已成了面孔本身。

看著這些曾經的文字,想著自己這一世人,我的心里浮上來的是那哲學的經典三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三問,在中國,移到了監獄的大墻上,人稱代詞也變了,變成了赫赫的: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還想起一個故事,一個越獄犯,碰到一路卡,面對盤問,他答道:“不——要——問——我是誰,也——莫——問——我到底從哪里來,更——莫——問——我是要到哪里去,這樣對你有好處!”看著他的鎮定從容,盤問者被唬住了,以為他真有來頭,竟然放他過去了。這故事有中國特色,而且也有哲學意味。

(經《隨筆》雜志授權轉載,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網絡編輯:劉之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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