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流亡的知識分子:總是異鄉人

從學術生命而言,知識分子的流亡是一種最好的保存。知識分子的任務不是扛槍打仗,也不是當政治幕僚,而是保持學術與思想的血脈,在這種本質之下,他們的流亡正是一種抵抗。

當國家遭受侵略的時候、淪陷的時候,知識分子應該做些什么?法國知識分子在做什么?

這些應該分清“遭受侵略”與“國家需要”,在我們的大眾思維中,當國家遭受侵略的時候就是國家需要的時候,就像國家正在搞建設的時候正是國家需要的時候。只要政府愿意或庸眾們愿意,任何時候都是“國家需要”的時候。國家作為一個永遠也喂不飽的龐然大物,任何時候都是“需要的時候”,與“國家需要”相對等的應該有“國家不需要”的時候,但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這種時候,永遠都是“國家需要”的時候,所以,“國家需要”本質上只是愛國主義或政治煽動的一個口號。

但一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都傻乎乎地以為真有“國家需要”的時候,放棄自己的學術生命投入學術之外,或者放棄更好的學術環境而去選擇反學術的環境,放洋的知識分子與留在國內的知識分子都曾這樣蠢過。之所以說蠢,因為服從于國家需要是一種愛國主義的騙局,對愛國主義的批判在中國是不可以的,再清醒的中國知識分子多認為愛國是必須的。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在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糾結著,很多時候誤將民族主義當做了愛國主義。

言歸正傳,我們說回法國知識分子在二戰期間的流亡。從法國流亡到美國的路徑有兩條,一條是:馬賽——紐約;一條是里斯本——紐約。前者從馬賽出發,途經安德烈斯群島抵達美國的“馬提尼海路”;后者是坐火車、步行翻過比利牛斯山穿過西班牙到達里斯本,再乘船去紐約。第二條路非常麻煩,因為種種簽證的申請與通過太復雜了,經常是許多人美國的簽證到手時,法國的離境簽證已經過期,于是一切又得從頭開始。當時的中世紀文學教授古斯塔夫·科恩寫:“如果克里斯托弗·哥倫布也需要辦理這么多手續,他一定會拒絕發現新大陸。”不幸的本雅明就死在這條線上,因手續的折騰而絕望自殺。

無論如何,在美國政府與洛克菲勒基金會以及一些民間團體的幫助下,法國許多知識分子在1940年6月22日法國簽字投降后離開法國,去了美國。著名的流亡的法國知識分子如列維·斯特勞斯、布勒東等等從文學藝術界到數學界到社會學界的名流們。當然也有留下來“抵抗”的,比如狂熱的阿拉貢、牛叉的馬爾羅、午夜出版社的創辦者讓·布呂萊等等。其時于法國知識分子看來,留下來還是流亡并不是問題,就像在德占期奪取了《新法蘭西評論》的德里厄·拉羅謝爾之類的選擇通敵也是很自然的,“人人都通敵”這句話在關于那時的回憶錄里總會看到。而停下來所謂“抵抗”者如波伏娃,卻在為貝當政府服務,她給貝當政府作全國廣播工作,并推出了自編的一些文化節目,后來她將自己的工作貶低為索然無味的,但是她忘記了她的節目讓維希電臺更具有收聽價值——對那些不諳世故的聽眾來說這些勸降一樣具有危險性。素來法國知識分子總是浪漫者,所以他們總是半心半意,通敵的半心半意,留下來抵抗的也半心半意,流亡到美國的也半心半意,這種半心半意反而給他們帶來了一種非“真理在我手、正義在我手”的清醒與理智。

于流亡者而言,從此以后他們便成了永遠的異鄉人。在美國的法國知識分子一直被美國政府看做外來人,他們很難獲得一個工作的機會,要花很大努力才能在大學或研究機構謀得一席之地,后來成立“自由高等學院”,收容了一大批法國的教授們。但在這塊“飛地”中,法國知識分子并不是很舒服,總有種種的政治斗爭與對未來的爭議。但法國知識分子將這塊“飛地”看作一種對德國的抵抗:保存了法國的學術生命。后來美國成立戰略服務局和戰爭信息局,在紐約的大多數法國知識分子都投入這兩個部門去服務,尤其是戰爭信息局成立的“美國之音”,得到了法國知識分子們的大力支持與服務。成立自由高等學院和參與戰爭服務、建立出版社、發行雜志等,都可以看做是法國流亡知識分子在美國的“遠距離抵抗”。

但于法國本土看來這種“遠距離抵抗”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等到法國解放,這些流亡者回到法國,卻發現他們在自己的國家又成了“新的流亡者”。艾曼紐·盧瓦耶在《流亡的巴黎》一書中寫道:“安德烈·莫洛亞和儒勒·羅曼兩人回到法國后便當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事實上他們兩人加入法蘭西學院的儀式,讓人覺得更像是一場豪華葬禮……與他們兩人相比,超現實主義者們來自全然不同的文化圈,然而他們回到巴黎之后,同樣無法找到曾經屬于自己的位置。”二戰之后的法國是薩特與波伏娃的王國,再也容不下戰前巴黎左岸右岸的那些舊人了,戰后也是共產主義高漲的時期,“共產主義與存在主義這兩種主要思潮通過‘行動'理念結合在了一起。”盧瓦耶說。此后戰前的知識分子們在法國成了異鄉人,他們的影響無法超過薩特,只有美國繼續了他們的影響:藝術的前瞻性、學術的規范化、思想的前衛性……美國是受益者,他們是夾在舊大陸與新大陸之前的不斷融化的“奶酪”。

從社會地位與社會影響力上而言,流亡的知識分子處在不斷的喪失之中,但從學術生命而言,這種流亡卻是一種最好的保存。知識分子的任務不是扛槍打仗,也不是當政治幕僚,而是保持學術與思想的血脈,在這種本質之下,他們的流亡正是一種抵抗。而退一步來說,愛國并不一定是要知識分子與侵略者作斗爭,他們選擇遠走而不為敵人服務,也是一種愛國。

(經《隨筆》雜志授權轉載,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網絡編輯:劉之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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