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海炭市敘景》、《人生交叉點》：文字里的人生影像

1990年，41歲的日本小說家佐藤泰志在自家附近的樹林里自縊，人們講到這件事時總不忘提及他被芥川獎提名五次，但一次都沒有獲獎的“不得志的人生”。如果你去讀一下他筆下那些走投無路的人物，便會了解得獎根本不影響他對人類生活的絕望。自殺前，他正在寫一本名為《海炭市敘景》的小說集，本打算按四季來分，每一季寫9個故事，一共寫36篇，結果只寫了18篇就迫不及待地奔赴了黃泉。海炭市在現實中并不存在，是佐藤為其故鄉北海道函館虛構的名字，集子里每一則短篇都是函館某個市民的生活片段。2010年，同樣在北海道長大的年輕導演熊切和嘉被這部遺作感動，從中選出五則拍出了同名電影。該片得到是年《電影旬報》推崇。

這是五個相關摧毀和絕境的故事，基于五種無論再怎么努力也于事無補的人生，也許，至少在原作者佐藤看來，人生本來就是這么一副“于事無補”的死樣子吧。如片子一開始，剛造好的輪船在紛飛的彩帶中緩緩下海時，年輕的造船工人颯太拼命歡呼的樣子，并沒有使他脫離掉悲慘的結局。他很快因造船廠裁員失業，依民俗在新年夜跟妹妹去山頂觀日出，不夠錢買兩個人的索道車票于是獨自徒步下山時跌落，新聞說“因尸體掛在懸崖中部一個樹杈上難以拾得，警方決定先將之撥落大海再撈起”。還有，拿妻子沒有任何辦法的煤氣店老板—他打她有多狠，她打他和前妻生的孩子就還要再狠一些；在電車窗外看到從外地回來給母親上墳的兒子的電車司機，在墓地跟兒子相遇，兩人都沒什么話好說；拒絕拆遷，決定死在跟丈夫生前住在一起的房子里的老太婆，因貓的丟失在攜著雪片的冬風里帶著哭腔呼喚著；在天文館工作的嘉隆三決定追蹤每晚出去跟男人鬼混的老婆，他狂怒著倒車時車陷在雪堆里，不禁被自己的處境逗笑了。

這個片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獲得1993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美國大師級導演羅伯特·奧特曼的《人生交叉點》（亦譯為《銀色·性·男女》），它把作家雷蒙德·卡佛的九篇小說和一首詩拼在了一起。被稱為“骯臟現實主義”的開創者，卡佛同樣致力于極端悲觀地“集中展開事物的陰暗面”。比較他和佐藤泰志，盡管他們的人物在世界面前同樣束手無策，但前者是攜著濃郁的厭惡口吻，冷嘲熱諷，有時幾乎是用惡狠狠的口氣來寫作，其角色常是通過在一些悲涼到荒誕的事件、場景中的厭倦情緒和掙扎行徑來戲劇化地呈現出自我所處的困境。后者則如萬念俱灰的聲聲長嘆，在充斥著悲憫卻不失浪漫的語境中，角色們不掙扎或者厭倦什么，就那么干脆地毀滅掉。

熊切和嘉先前的《空之穴》令人印象深刻，漫長，慢到幾乎靜止地無情節敘事，揭示愛的無稽，人與人間的無法溝通和由之而來的絕對孤獨?！逗Ｌ渴袛⒕啊烦俗屓舜贿^氣來的壓抑主題之外，手法上跟《空之穴》大相徑庭，除了在后者里四處可見的唯美明凈的自然風光畫面被粗糲、始終由人物做主的敘事式鏡頭取代之外，它始終在邏輯分明地講故事。與之相比，《人生交叉點》則是一部讓人看得絞盡腦汁，同時會不停“哇”一聲叫出來的電影，卡佛也愛通過一些沉悶場景中的世俗細節來萃取“令人冷入骨髓的東西”，但他更是戲劇性大師，更愛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包袱來點燃可讀性，他的小說得以暢銷，當然與此相關。

另外，這兩部片子有一個共同、先天的毛?。簩⑦@些本無瓜葛的人物想方設法地安排到同一個大故事里去，執意地，哪怕生硬古怪，也要為他們建立那么一點兒關系。對此，兩位導演都處理得很糟，特別是奧特曼，他鯨吞了九個故事，然后為了讓這么多的故事一起呈出時不致過于千頭萬緒，而去讓前一個故事的主人公去做后一個故事里的事，這種看似聰明的做法徹底破壞了故事各自的完整性并沖淡乃至改換了它們本來在小說中具備的，妙不可言、恰到好處的氣氛；熊切和嘉則在老老實實、干干凈凈地把五個故事講完后，把其中的多數角色一起放進了那位電車司機的夜班車里，好似要開影片殺青后的慶功會一般。

為什么不能像小林正樹的《怪談》那樣，一個接一個，各自完整，不必相關地來構架呢？卡佛名篇《羽毛》里寫到主人公去朋友夫婦家做客時見到他們丑陋嬰兒時的想法，其中提到的“階段”可喻為這些影片中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碰巧它們所描繪的也是劇中人一個又一個，等它們全部結束后“就會沒問題了”的人生階段：“這真的是個難看的小孩。但，就我所知，這對巴德奧拉來說無關緊要。即使和他們有關系，他們可能也只是想，好，孩子是難看點兒，怎么了？他還是我們的寶貝。當然，現在孩子還小，這只是一個階段。不久，就會有另一個階段。有這個階段，還會有下一個階段。等所有的階段都經歷過后，最后就會沒問題了。他們說不定就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