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沙灘后街的陳年往事(3)
周有光先生說,“文革”開始寫大字報,有時把名字顛倒過來寫。比如,劉少奇的“奇”字,前傾九十度,變形為狗。這樣寫的目的,不僅表明這個反動人物被打倒,更是為了丑化和侮辱他的人格。
清理階級隊伍
1967年1月5日,毛澤東貼出《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的矛頭直指以劉少奇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司令部。斗爭的大方向由地富反壞右,轉向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周有光先生說,“文革”開始寫大字報,凡是被揭批的“黑幫”或“走資派”的名字上面一定要打上紅叉叉,有時也把名字顛倒過來寫。比如,劉少奇的奇字,前傾九十度,變形為狗。這樣寫的目的,不僅表明這個反動人物被打倒,更是為了丑化和侮辱他的人格。
各單位的大字報,不單在辦公樓、院子里貼,也到公共場所貼。“文改會”的大字報,就貼到動物園。周先生的孫女慶慶剛上小學,但爺爺、奶奶和爸媽的名字都認識。一天,奶奶帶她去動物園玩,她看到大字報“周有光”三個字打著紅叉叉,很納悶?;仡^問奶奶,“這是不是爺爺?”“爺爺是好人,怎么打紅叉叉?”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的大字報都可以到處貼。中央“文革”領導小組,有時也顧及外國人的輿論。外交部對外文化工作委員會與“文改會”在一個大樓內辦公。造反派和革命群眾給時任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的陳毅貼了許多大字報。但上面有規定,陳毅的大字報只能貼在院子里,不能貼到大門外。上面害怕外國人看見拍照,做反面宣傳。陳毅大字報太多,墻上貼不下怎么辦呢?就在院子里拉一條、一條比人還高的繩子,兩條繩子之間很近,只有兩尺寬。大字報從上一直掛到地面,人在里面看大字報,誰也看不見誰,如同迷失在大字報的莽林里。
1968年冬天,在革命委員會領導下開始清理階級隊伍。各單位設置“牛棚”,把清理出來的牛鬼蛇神如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壞分子都圈在里面,不準回家。“文改會”的牛棚,是由三間舊車庫改造而成。“文改會”在編職工七十余人,其中二十多人進了“牛棚”。因為吳玉章、胡愈之的人事關系不在“文改會”,排名三號人物的秘書長葉籟士成為出頭鳥,是最大“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以倪海曙為首,包括林漢達、周有光等人。
《隨筆》2012年第3期
周先生說,進了“牛棚”就失去了自由。早、中、晚規規矩矩排隊去食堂吃飯。提前到了也不能先打飯,要等革命群眾都打完才輪到這些“黑幫”。每天例行的功課是早請示,晚匯報。早請示就是清早起來給毛主席像三鞠躬,手舉紅寶書——《毛主席語錄》不斷高呼“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晚匯報這關最厲害,人人提心吊膽,不知哪句話沒說對,就會遭殃。
葉籟士挨打最多。一只眼睛被打得看不見東西,兩個多月才恢復。他飯票用完了,手里沒錢買飯票,也不敢問人要。周先生知道,趕快偷偷掏出五塊錢給他。當時,五塊錢可是大數目,窮得兩角錢都要計算花。“文革”爆發不久,“黑幫”工資就被扣發,每個月只給二三十元錢。周先生說,“這件事總算沒有人發現。否則,他要受罰,我也要受罰。你一個‘黑幫'怎么能借錢給‘走資派'?你們之間是什么關系?……”
“文改會”的牛鬼蛇神,除了學習“兩報一刊”和公開發行的那本《毛主席語錄》外,還學習一種打字油印的大本《毛主席語錄》,不是一兩本,而是許多本。學習這個內部“語錄”不準做筆記,學完馬上交給專政隊。周先生說:“學這個毛主席語錄,使我大開眼界,知道許多毛主席沒有公開的講話。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毛主席對知識、對知識分子的態度。使我明白為什么要‘反右';為什么搞文化大革命,搞文化大革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周先生說:“‘文革'爆發之前,做學術研究已經受到很大限制了。比如,我離北京圖書館很近,來北京后一直在那里借書。開始借書沒有任何限制。后來,只能借你所研究專業范圍內的書。有一次,我去借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圖書館員說,你是語言學專業,這本書是文學書,不能借。我向他解釋,這本書不是普通的文學書籍,它是用基本英語寫的,它和語言學有關。我是研究基本漢語的,我要參考基本英語的一些特點。費了一番口舌,他總算買我的面子,借給我。”
“文革”之初,周先生在學習班勞動無非掃院子,打掃衛生,體力消耗不算大。進了“牛棚”,情況就不一樣了,勞動量越來越重。鐵做的推車,實在難推??哲囈呀浐艹?,裝滿重物更是推也推不動。當時周先生已經六十多歲,又是十足的文弱書生。派他干重體力活,真是勉為其難。“文改會”的牛鬼蛇神中有個叫陳樾的中年人,心地善良,常常幫助別人。周先生說:“他跟我特別好,因為許多學術問題我們一起研究。我一直感念他在‘文革'中對我的照顧。他比我年輕二十來歲,我推不動那個鐵車,他就幫我忙。許多重勞動他都幫助我,倆人抬東西,他總是搶著抬重頭。”
陳樾是越南華僑后裔,生在越南。他熱愛中國,新中國成立后他偷偷離開越南來北京。胡愈之安排他到“文改會”工作。他喜歡這個新事業,努力工作。“漢字簡化方案”的許多具體工作都是他牽頭完成的,如“簡化字總表”主要是陳樾搞的。他對學術研究認真、嚴謹,提出許多行之有效的意見。他還運用拼音字母搞速記,出版一本《簡易速記》,很受歡迎。周先生說,陳樾是真心愛國,孩子起名都和紅顏色有關。他的五個孩子分別叫:紅、赫、紫、丹、緋。他向往革命,申請加入共產黨,但理想一直未實現。不僅如此,歸國到“文改會”工作一直受壓制,每次運動都受沖擊。同志們不明白為什么,看不出他有什么問題。“文革”結束,給受冤枉的人平反,大家才知道真相。原來陳樾有個香港朋友,他們一直保持通信聯系。倒霉的是這位朋友所住公寓樓里還有國民黨特務住在里面。我們公安部門懷疑陳樾朋友有問題,是國民黨特務。陳樾受此牽連屬于“內控”人員。后來“專案組”調查清楚,他的朋友和國民黨特務沒有任何關系。陳樾很不幸,平白無故被懷疑多年,“平反”不久又病逝了。周先生說:“陳樾熱心,真誠,能干,還沒來得及發揮他的聰明才智就早早去世,太可惜!”
安于“老九”的貧困化
1969年初,林彪發出“一號命令”,是以“戰備”的名義對城市進行又一輪清洗。在“我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宣傳聲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機關、科研單位辦“五七干校”,走“五七道路”;社會閑雜人員去農村落戶。周有光先生隨“文改會”大隊人馬下放寧夏平羅,兒子、兒媳婦去湖北“干校”。剩下張允和帶著小孫女也不得安寧,不斷有人沖擊、動員下鄉。無奈,張允和先生只好離開沙灘的家,借住兒子周曉平的老師家里。
林彪事件發生后,1972年4月周先生結束兩年多的“干校”生活回北京?;貋砗?,還是沒有房子。周先生說:“造反派搶占‘黑幫'的房子,在北京司空見慣,是當然的事情。過了很長時間,領導才安排我們回沙灘后街舊居。還給我們兩間房子,一間小的,一間中的。最大的兩間沒有還??墒?,我們已經很滿意了。”他們把稍大一點的那間用簾子中間隔開,里面放一張大床奶奶帶孫女睡,一張小床給周先生。外面半間放一張吃飯桌子,再擺一張小床鋪留兒子臨時回來住。另一小間是書房兼客房,擠得滿滿當當。
回北京后,周先生的工資仍然發35塊。周先生說:“錢,實在不夠。忽然,通知我們恢復原工資。噢,這出乎我們的預料之外。頭一個月拿回工資,感覺錢太多了,用不;過一陣子,又宣布補發以前扣我們的錢。我一下子發財了!”
此時,“文改會”尚未恢復。周有光他們由“安置辦”領導學習。周先生說:“偶爾去參加小組學習。公家有報紙,到了我們先看《參考消息》?!度嗣袢請蟆纺菢拥拇髨?,沒什么人看??赐陥?,開始聊天。那幾年,好像沒人管的樣子。馬路上大字報沒有了,原來貼的也洗刷干凈。沒有人來打攪我,那我就重操舊業,繼續我的研究工作。書,大部分破掉了,但語言文字學的書基本保存。那時公園年票兩塊錢,幾個公園通用。吃了早飯我去故宮找個安靜的地方,在游客休息的桌椅上看書、寫文章。累了,聽樹上的鳥唱,看池子里的金魚。后來出版的幾本書,都是那幾年搞的。很開心。”我開玩笑說:“您比皇上還幸福!”周先生說:“是一個人的皇上,沒有臣子。”
任云卷云舒,月虧月盈,周先生始終不改對學術的追求。只要讓他工作、讓他研究,他就快樂。他在《新陋室銘》中寫到:
山不在高,只要有蔥郁的樹林。
水不在深,只要有回游的魚群。
這是陋室,只要我唯物主義地快樂自尋。
房間陰暗,更顯得窗子明亮。
書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
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
臥室就是廚室,飲食方便。
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
喜聽鄰居的收音機送來音樂。
愛看素不相識的朋友寄來文章。
使盡吃奶氣力,擠上電車,借此鍛煉筋骨。
為打公共電話,出門半里,順便散步觀光。
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頂。
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笑談高干的特殊化。
贊成工人的福利化。
同情農民的自由化。
安于老九的貧困化。
魯迅說:萬歲!阿Q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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