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人加藤 “混”在中國
來中國之前的加藤堪稱悲催。一個底層的家庭,一個事業失敗的父親……9年前登上飛機離開日本時,他只覺得自己是祖國的棄兒。連他自己都未想到,多年后去一個崇尚“白貓黑貓論”的國度闖蕩,竟一路順風順水。
混,是一門學問,講究說學逗唱
“所有活動取消了。”
6月8日中午,加藤給我發來短信。這意味著他的“西部高校行”活動遇到了難題。按照計劃,這本是他在中國的告別演出,兩個月后,他將離開這個生活了9年的國家,去往下一站美國。我回復道:也好,這下可以名正言順給自己放個假了。
很快他打來電話,情緒低落。顯然,這樣一種告別方式讓他難過。“很遺憾,我本來準備在最后那場講座時大哭一場的,”他說,“但是現在沒有機會了。”
加藤嘉一:1984年出生于日本伊豆,2003年“非典”時來到中國。2005年開始在海內外媒體發表言論,著名媒體評論員、專欄作者,出版著作多種。近日因南京大屠殺言論引發爭議。(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半個月前的南京,他在回答一個讀者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提問時,談到年輕人應該多一些渠道了解歷史。這個答案沒能讓在場的一位女聽眾滿意。很快,一篇《致加藤嘉一,也致困惑的年輕人》以及針對他的憤怒情緒在網上如病毒般四下蔓延,“不承認南京大屠殺的日本人”的標簽貼到了他身上。在甘肅省教育廳的直接干預下,加藤對甘肅農業大學的訪問被“堅決制止”。連帶的一系列反應,終于導致“西部高校行”泡湯。
“你知道我的立場。”他有些委屈,“要是我一直否認或者質疑南京大屠殺,那你說我能走到今天嗎?”
“但聽眾也許只關心你回答‘有’或者‘沒有’。”考慮到他的糟糕情緒,我盡量壓抑住一些調笑他的想法。
他卻頗為沮喪,甚至產生了一些幻滅感:“我在中國的9年就像泡沫。”在過去的無數場合,類似的“敏感問題”他被問過很多次。他自評表現得不錯,“一直沒有回避過問題”。“你越做越覺得自己不會失控。”同樣的問題永遠有人在問,當關卡一遍遍重復,沖關者的神經難免麻木。
我想起他說過“中國人最煩日本人說教”,顯然這回他沒忍住。中國人更習慣外國人彬彬有禮,賓主一團和氣。但如若不是那些超越和氣的言論,加藤就不是今天的加藤了。
“我是日本人”
每次機場入關,加藤注意到,中國海關官員似乎對他比對旁人要多點興趣。
“您這次來是做什么?”護照遞進窗口,玻璃里面的人盯著電腦屏幕像是一激靈,猛然發問。
“我——是來促進中日友好的。”加藤稍作遲疑,狡猾地答道。
“哦,這樣……”海關官員拿捏了一下這個虛頭巴腦的回答,又問:“那么這次呆幾天呢?”
“不好說。”
“為什么?”
“因為貴國計劃趕不上變化??!”
日本人習得的這套中國太極屢試不爽,兩人相視一笑,加藤便被放過關去。“其實他們對外國人一般是不問的,”加藤說,“我覺得屏幕上可能有個什么東西,肯定不是黑名單,不過大約也是‘需要關注人群’一類吧。”不少人懷疑他是間諜。“你見過到處接受采訪的間諜嗎?”他反問。
中國人的議論并非沒有理由。5月7日,加藤從美國參加一個會議回到北京,跟我在好運街喝完一杯扎啤,已是深夜11點。“我要去見使館的人,”他忙著告別,“得跟他匯報下參會的情況。”
在加藤的文章和訪談中,常能看到他有意無意透露跟中日雙方的“有關部門”都很熟。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加藤的導師朱鋒就曾批評過他“愛吹牛,說大話”。“這是一種保護。”他說,“我說大話是有根據、有戰略的,你們不要隨便欺負我。我肯定不是隨便說我認識薄熙來,不然恐怕早有人‘搞’我了吧。”
我曾看到加藤在日本電視節目上的表現,畢恭畢敬,甚至唯唯諾諾。那個在《鏘鏘三人行》上翹起二郎腿指點江山的加藤完全不見蹤影。他很清楚在相隔一個時區的兩個國度,舉止言行也得像撥時針一樣作出調整。“我并不愛中國”,他說,“愛上的話,我就死定了。我不是大山(演員)那樣的老外,保持距離是我的底線。”
如果中日必有一戰,你支持哪邊?——加藤常被問到這個問題。“諸位,我是個日本人。”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嚴肅冷酷,又重復一遍:“我是個日本人??!”
加藤正在給復旦大學的學生演講,主題是“年輕人該怎么活,怎么學、怎么奮斗”(蘇嘉溪/圖)
“我沒勾引啊”
2009年,新疆“7·5”事件后,加藤接到一個民族問題智囊機構的會議邀請。在此之前,他寫過一篇《中國民族政策的下一步》發表在FT中文網上。
“我說領導,其實,中共在這個問題上的落腳點是很清楚的,就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身份證里把‘民族’兩個字去掉,不能是別的,絕對是對的!”在被問到“如果是你怎么辦”時,加藤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回答。“一定相信我,沒錯的。”
“你看哪一個國家是最像貴國的,哪一個國家是你們最希望成為的?毫無疑問,美國嘛。美國難道沒有民族問題嗎?他們的問題比貴國嚴重多了,貴國絕對不是個另類啊。人家怎么搞的?你不管是外地人外國人還是外星人,都可以享受同樣的權利但要承擔同樣的義務,這才是平等公平的民族政策。美國做到了,貴國為什么做不到?
“現在民族問題來源在哪里?漢族對少數民族不滿,因為他們從小享受特權,考試加分;少數民族也不滿,他們不會漢語,找不到工作。所以現在最重要的,不管是什么民族,他的起點應該是平等的,取消掉那些特權,讓他們學普通話。在身份證上去掉‘民族’,不要把民族等同于身份,它不過是個戶口的東西,去掉它。”
與會者點點頭:“這個問題,動起來會涉及到方方面面……”話音未落,加藤已經起身開始收拾文件。“抱歉領導,我有點事,得先走了!”
他承認自己是故意的。“人家是部長級的干部,我在他聽到最高潮的時候走掉,很少有人會在他面前這樣吧?他會覺得這個人很不一樣,很牛逼??!他趕緊上來拉住我要手機號,我知道這樣肯定會有下次的。”
我開玩笑說,這是在勾引。他擺出一副無辜樣子,“我沒勾引啊……那我跟你說,我是個外國人,人家地位比我高,什么都比我大,那我靠什么?我只能靠我的邏輯,我的素材,甚至是對場地的支配——你必須讓他覺得這個人有魅力!你不能光靠邏輯,中國現在好的觀點太多啦,但是你給他制造一種失落感,那就不一樣了。”
2012年1月,《學習時報》發表了中共中央統戰部常務副部長朱維群的《對當前民族領域問題的幾點思考》,文中寫道:我個人傾向于將來居民身份證中取消“民族”一欄,不再增設民族區域自治地方,不搞“民族自治市”,推行各民族學生混校。
國年路復旦大學第一宿舍,加藤嘉一在上海的住所,他與小區里的老人攀談(蘇嘉溪/圖)
入鄉隨俗
對于想要認識的人,加藤的古怪招數還有很多。某人去廁所,加藤跟在后面——哎你好你好!會場里,某副部長衣服掛在椅子后面,他故意走過去把衣服碰掉,——啊,對不起對不起!——噢,加藤君!“這種事情很重要。”他說,“其實就是搭訕,但這需要魄力。細節決定成敗啊。”我問他從哪學來的這套,他兩眼一橫:“沒學過啊,哪里學?我覺得這方面我可能是有天賦的吧,天生就會這個。”
加藤喜歡中國的飯局,因為總能認識一些新的人,他們會給他帶來一些行業內幕,這些都將是他下一次寫作或演講的素材。而中國人的熱情也并非沒有理由,一個來自日本的名人出現在飯局上,會讓東道主感到“很有面子”。而他對熱點問題的點評,又總是能精準地抓住人們的目光。
“中國的知識分子在微博上只有3件事:吵、鬧、搞。”他喜歡用日本人中意的數字3來概括自己的見解,“我對中國的未來有3個判斷:沒有信仰的公民,沒有共識的社會,沒有藍圖的改革。”聽眾屏氣凝神,饒有興味地聆聽他對時弊犀利的點評。這些觀點算不上新鮮和高明,但一個外國人以流利的漢語和自信的口氣說出來,多少總比那些普通話也講不清楚的學究更具觀賞性。
“西方記者經常問我,為什么你這么受中國人喜歡。”他洋洋得意,“因為我知道他們的閱讀習慣和接受能力?!都~約時報》老說這毛病那毛病人家是不愛聽的。你看中央的講話——‘一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另一方面也存在一些問題’——要學會入鄉隨俗。”
加藤在公共場合的表達語態是保守的,聽他在講臺上以一種過于流利的語速高談闊論時(他少有語誤,幾乎不打磕巴),我有時會想起那些央視評論節目里誰也不想得罪的嘉賓。出于對中國政治的解讀,《人民日報》和《新聞聯播》是他每天必看的,顯然受到了一些影響,以至于“在社會主義文化體制改革的大環境下”這類表達都能隨手拈來。
“你說話很像長輩哎。”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演講時,一位與他同齡的提問者委婉地調侃他。
長期關注他的同濟大學學生周陽說,“加藤跟韓寒的區別,可能是前者說了50%而后者是70%,差的那20%可能是語氣,或者是一些感性的東西。但就是這點差別給我的感覺是,加藤出于害怕而保留,但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則抱怨學生們沒有仔細聽。“不要放棄的是希望,不要忘記的是絕望。”他一字一頓,但臺下反應冷淡。沒有人為他這句苦心設計的警句鼓掌,這讓他有點痛心,“因為他們不知道前途是絕望的。”
但在私下里,哪怕是演講的互動環節,他就會放開很多。在中央財經大學的演講提問中,學生們問到“十八大”和臺灣問題,他很興奮,甚至提到“兩國兩制,這就是事實”。“沒人找我麻煩。”幾天之后我問候他“別來無恙”,他表示毫無壓力。“因為那是互動,別人問到我才說的啊。”他再次露出狡黠的微笑,“要是我在演講中間提,那就死定了。”
加藤在路邊餓古董攤上翻看一本民國的小冊子 (蘇嘉溪/圖)
“上下左右我都摻和”
在一次媒體人的聚會上,我聽說FT中文網給加藤的專欄稿酬為每篇兩萬人民幣。當我當面向他求證時,他頗有些憤憤然:“我告訴你,從2008年開始到現在,每篇500元!”
FT中文網是加藤最重視的發言陣地,因為“會被中南海里的人看到”。“人脈就是這樣擴大的。”他說,有些官員會因為在這里的文章而找到他。截至2012年6月7日,加藤在4年時間里共撰寫文章168篇,算得上是這里最勤奮的作者之一。所涉話題從四川地震到薄熙來,從“左右派”到地溝油,不一而足。
加藤曾同時是《環球時報》和《南方周末》的評論撰稿人。在中國的輿論分野里,這樣的現象并不多見。有人直斥他“兩邊倒”,“左右投機”。但他表示自己既非左派亦非右派,“我認識很多人,但我不混任何圈子。我不排斥任何派,上下左右我都摻和。”
2009年,《環球時報》籌劃“60周年系列評論”。此時加藤已有了一定知名度,編輯部打通他的電話,想請他寫第一篇,主題是“強調中共體制的優越性”。
說到此處,加藤詭譎地一笑。他委婉地表示能否做下調整,對方仍然堅持。經過協商,最終確定的標題叫“否定體制不是中國民意主流”。這個拗口的名字讓他想了很久,后來發現他還是說錯了兩個字。
與中國官員和官方媒體走得近成為加藤在日本國內被質疑“為中共代言”的主因。早年他回日本去電視臺做節目,負責人很警惕地給他出了道題:“當代世界的主流是自由民主還是共產主義?”據說此題用以檢測他是否“在紅色中國被洗腦”。
“你不跟他們打交道怎么了解這個體制呢?”他反問,“我為什么要給《環球時報》寫文章,因為他們會給我‘提供思路’,這些‘思路’往往能讓我了解一些內幕。我會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他們就說現在有這么個情況,敏感時期,上級布置了一個任務……這樣我就了解了。”
日本問題學者余一(化名)回憶加藤剛來中國時與他相見的情形。“我覺得他不同于普通日本年輕人,求知欲很旺盛,對社會有自己的見解。”他把加藤介紹給國內一家新聞雜志,“我一直對他很器重,相信他這樣的年輕人,能為中日關系的好轉做一些事。”
加藤其后的涉獵顯然遠遠超出了余一的設想,他更有興趣去談論“中國的未來何去何從”之類宏大問題。但加藤在中日兩國的專欄里的一些表現,讓余一對他感到失望。比如在釣魚島問題上,加藤的日文文章呼吁“全體國民保衛釣魚島”,但在中文專欄里,措詞則變成了“雙方各有各的立場和說法”。
“他的立場作為日本人沒有問題,”余一說,“但是一個以寫作、演講為部分生活來源的人,應以公正為自己的行為準則。不能在日本說日本人愛聽的話,來到中國,就說中國人愛聽的。”
以知識分子的標準來要求加藤顯然有些苛刻。兩年前接受我的采訪時,加藤說他的理想是一名政治家。“你不能光討好某一派。各種人的支持你都需要,這樣才不會被人拋棄。”
“我一點頭,他們會馬上去做”
復旦大學校內的咖啡館,過往的女生拋來景仰和害羞的眼神,窩在沙發里的加藤不時抬眼觀望,顯然不愿錯過與粉絲四目相對的機會。
他在學生中的號召力讓人驚訝。在5月7日后的兩周內,他在京滬兩地的大學里開了5場講座,場場爆滿。兩個南通的大學生,每周二坐兩小時長途汽車來上海,只為聽他在復旦新聞學院開的一節選修課。年輕人對偶像的崇拜讓人心疼,很多被選中的提問者一臉幸福茫然地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問:你為什么這么成功……
在中國,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里恐怕沒有幾人能擁有如此人氣。“印象深刻是這個人的感染力,”《環球時報》編輯譚福榕說,“跟他聊天你會感覺很大的氣場,他指導了一切話題的走向。”媒體愛說他是“日本的韓寒”,他不喜歡。“我不跟任何人比較。”有朋友試圖撮合他跟韓寒搞個對談,他拒絕了。但訪談中聊到興之所至,他也會說:“我比韓寒高啊,而且高很多呢!”
他的最新一本書叫《致困惑中的年輕人》。跟那些勵志書一樣,封面上的他玉樹臨風,志得意滿。編輯的推薦語是:日本在華最具話語權專欄作家首部奮斗智慧書。加藤嘉一與你促膝深談:年輕人該怎么活,怎么學,怎么奮斗!在講座去程的出租車里,我從包里拿出一本《致困惑中的年輕人》。他有些好奇地說:“呦,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本書呢。”我遞過去,他連連擺手,那眼神就像見到丑陋的新生兒心生厭惡的父親。“不用不用,我從來不看我的書。”
“最近我出了一本爛書。”在講座中,這本書被當作獎品送給提問者。當他給學生們亮出樣書時,他總這么說。觀眾席里出版公司的編輯就坐我旁邊,沖我苦笑。
圖書編輯跟我抱怨,加藤一個勁催他們推進促銷活動。這表明他很關心銷售情況,畢竟關系到收入。更重要的是,這也是他在中國受歡迎程度的晴雨表。
“著作”并不是個讓他愉快的話題,因為他覺得那些書都不夠好。“最好的部分都被刪掉了,比如談論體制、民族,或者臺灣、西藏。” 在過去5年里,他在內地共有7本書面世。但他最得意的那本《愛國賊》,反思極端民族主義在中國的崛起,沒有獲準在大陸出版。“曾經協商過,他們讓我把書名改成《愛國的準則》,我沒同意。”
毫無疑問,他的新書會被擺到“勵志·成功學”一類書架上,這一主題恰恰是他所不屑,至少他曾反對過。談及此書,他糾結的表情隱晦地表達了對自己的不滿意。
無論如何,加藤已經成為某種象征。每天,他都會收到很多郵件讓他“滾回去”,當然也有不少求助的來信。年輕人向他傾訴成長中的苦惱,“加藤先生我要不要入黨?”學生家長憂心忡忡地問:“我的孩子是不是該出國留學,像您一樣?”或者“您覺得留學是去美國好,還是日本?”
“在他們看來我是個成功人士,”加藤說,他認為在這些純操作性的問題面前,中國家長束手無策,表明他們缺乏自信,而國內的教育環境則讓他們喪失希望。“我知道他們很想讓我說:‘對,應該留學,去美國。’只要我一點頭,他們會馬上去做。”
“這是我想要的狀態”
每次講座結束,只要時間允許,加藤都要在現場滯留很久。他說自己在網上名譽欠佳,在現實中就得對粉絲們好一點。粉絲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將他圍住,他們的提問如告解般小心翼翼。只等加藤一開口,他們就會露出得到安撫的表情。
加藤有些不好意思,報之以日本人特有的羞赧。“但這是我想要的狀態。”他說,“我希望我在年輕人面前是一個值得追隨的存在。”有時他也會擺擺架子,斥責那些不得要領的提問者:“我要讓他們覺得既親切又嚴肅。”
他很自信自己的口才,和對講座現場的掌控能力。走進大學的頻率和人氣讓他自豪,并有意無意與其他公知做比較。“比如某某某,他的書很好,但演講就不那么好。”這位躺槍的公知對加藤的評價是:“加藤的耐力和語言能力都很好。但人的精力有限,還是應該專注于一些領域。”
大學校園里的主體90后,卻讓他感到有些壓力。“不好伺候啊,說得不好他們馬上就不耐煩。”臺下的風吹草動他都很在意。“手機關一下。”“最好不要聊天。”或者干脆沉默幾秒鐘,一臉慍色逼視那些不恭的觀眾。這可以理解為日本人對秩序和禮貌的強調,不過對于一個演講者而言,這多少有點神經質。
在外交學院的嘉賓休息室里,幾個學生記者圍住加藤采訪。他說到也在反思自己是否適合從政,一位女生隨口附和道:是啊,我也覺得你可能不大適合。深深陷進沙發里的加藤突然直起身板,“誰說我不適合?”他怒目圓睜,直視那位被嚇呆的女生。“你等著,我會用行動證明給你看。”聽上去簡直有點像恐嚇了。之后女生又提了一個問題,似乎想尋求兩人間的和解。加藤大聲打斷她:“作為一個長輩,我不得不指出你的問題太愚蠢。”看樣子“長輩”的自尊受到了一些挑戰——雖然人家只小他幾歲。
很難說這到底是自卑還是自大,抑或是硬幣的兩面。事后他承認自己有些失控。“我就是‘菊花與刀’??!”他哈哈大笑,所有的矛盾與糾結,似乎都可以用60年前美國人對大和民族的總結來解釋。那本書是他來中國之后讀到的,也許讓人難以置信,這個在中國言論市場上著名的“第三眼”(其FT中文網專欄名),人生的第一本課外書竟是2003年來中國之后讀的。
來中國之前的加藤堪稱悲催。一個底層的家庭,一個事業失敗的父親,為躲債不停搬家,最多的時候一年搬了二十多次,“比中國農民工搬得還多,你讓我哪來安全感?”他總是學校里的新人,日本小孩也欺生。個頭高,好出風頭,外地人,作為在群體中被孤立的理由已經很充足了。冷落和排擠,恰恰戳中了自尊的加藤的痛處。某次拖鞋里被扔蟲子后他動手打了人,而他的怒吼聽起來卻更像是哀怨:你們聯合在一起不理我,你覺得這樣對嗎?你覺得這樣的日子快樂嗎……
他對黑社會并不陌生,不擇手段的黑道規則亦見怪不怪。9年前登上飛機離開日本時,他只覺得自己是祖國的棄兒。連他自己都未想到,多年后去一個崇尚“白貓黑貓論”的國度闖蕩,竟一路順風順水。那些曾讓他身陷囹圄的黑勢力在異國他鄉,便是酒桌上要與他握手“做兄弟”的人。
“我坦白告訴你,”他語氣神秘,“把我介紹給黑幫的全是官員。”他說在中國最信任的人就是這些黑道的朋友,因為他們“簡單直接”,具有“武士道精神”。在東莞的一次政警學商頭臉闐湊的飯局上,某位神秘身份者表示讀過加藤的文章,“崇拜得不得了”。他邀請加藤作為嘉賓出席他們的“例會”。在那里,幾百號兄弟要聽他“講兩句”。
“在當前這么一個復雜特殊的發展階段,為了維護社會的正義,為了糾正社會的不公,我覺得中國需要一批協調的、緩沖的一些組織團隊。希望閣下你們以合理合法合情的方式,為社會的發展做出應有的貢獻。”他用一種莊重和喜感混雜的口吻復述那段話,完后便像個惡作劇的少年般沖我大笑起來。
“我感謝中國,它給了我自信。我很清楚如果不是此時此地,那么事情就是另外一種樣子。”接受完咖啡館的采訪,加藤回到在復旦第一宿舍的住處。說這番話時,他靠在躺椅上,若有所思地品嘗一種巧克力。零食是他給自己的獎賞,也是給童年的補償。“吃這種東西的時候感覺很幸福,非常幸福。”
窗外是讓人安靜的歐式老樓屋頂,落日余暉穿過頎長的水杉潲進窗臺,光影斑駁變幻。3天后,他將赴南京先鋒書店為新書簽售。在那里,有個關于“南京大屠殺”的問題在等著他。
(實習記者喬芊、王悠、王楊卡佳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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