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剛柔并濟】冬至

冬至那天爸爸在外邊，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要求爸爸一定要吃餃子。你是知道的，爸爸從來都對這些習俗沒有興趣，甚至有些厭煩和抵制?？墒?，自從你去了美國，特別是你外婆去世之后，爸爸竟然改變了許多。記得那天送你去機場，看著你進了安檢，頭也不回，脖子僵硬著朝前走，就知道你跟爸爸一樣也流淚了，兒子，咱們都是軟弱的人。自你出生到2011年去美國留學，爸爸就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類似“人要堅強地活著”這樣的話，原因是不好意思，自己本是一個軟弱的、多愁善感的男人，怎么可能要求兒子變得堅強呢？

2011年4月25號上午10點左右，爸爸走在明尼阿波利斯Down Town的大街上，爸爸想再次幫你看看明尼蘇達大學法學院，那是美國一個極其普通的晴日，藍得如同你在烏魯木齊南山里看過的天空，白色的云彩翻動著。在6路站臺等車時，一對老年中國夫婦與爸爸交談。他們在那兒已經生活了十多年。我當時問他們明尼蘇達什么時候最冷，他們說：冬至。兒子，今天是冬至，爸爸眼前再次出現了那條從Down Town通往法學院的路，你現在正經歷明尼阿波利斯最寒冷的冬天。爸爸希望能像你小的時候那樣抱著你，用自己的體溫呵護你，卻沒有任何力量了。春天時，最頭疼的事情是：究竟讓你去紐約還是明尼蘇達？最后你自己選擇了明尼蘇達，因為法學院竟然給了獎學金，它讓你有些驕傲，也因為明尼蘇達漫長寒冷的冬天有利于你埋頭苦讀。兒子，爸爸對你的學習從來沒有要求過，厭惡國內的教育體制，心疼你從7歲時就背著大書包的身軀。在你從一年級到高二之間，為了協助你逃學，曾經多次幫你請假，欺騙固執的班主任老師。所以，你沒有埋頭苦讀的習慣，現在美國讀法律，還要拿上紐約律師資格，兒子，真是難為你了。而且，你在明大法學院所感受到的冬天還不僅僅于此，紐約大學教授魯比尼描繪了另一個、更可怕的冬天：歐洲將陷入衰退，美國衰退，中國和大多數新興市場國家經濟萎縮……總之，人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說：世界經濟的寒冬已經降臨。就如同你在國內讀法大時，前方總是閃爍著“憲政”這樣激情的、金光四射的字眼一樣，你此刻在美國的法學院里眼前的詞匯卻總是：萎縮，衰退，危機，崩潰。他們讓你對于未來的職業前途以及中國與美國的去留選擇上充滿焦慮。沒錯，美國總統大部分都是律師，但是經濟現狀如此，別說當總統，連法律的飯碗恐怕都難得，更何況你還是個中國孩子。所以，當紐約和明尼蘇達的春天來到時，你心里冬天的暴風雪才將是真正加劇的時候。每每在這個時候，爸爸就總是愿意跟你一起再聽聽拉威爾那首G大調鋼琴協奏曲的二樂章，當木管出現時，鋼琴的音階變得流動而又漸漸閃亮起來，似乎在冬天的白雪皚皚中，春天真的靜悄悄地來了，湖水泛出隱約可見的溫暖氣息，風吹動著已經變得有些柔軟的樹枝，“天空的倒影就映在湖水蔚藍的胸上”。兒子，你從小學習鋼琴，沒有過分逼你，卻讓你養成了喜愛歐洲古典音樂的習慣，相信爸爸，莫扎特，拉威爾，博拉姆斯，柴可夫斯基這些人，總是在冬天里對你更有用。有了他們，你在下雪時真的能想起來春天，透過那些陰郁的詞匯，再次看到“憲政”的火光。

冬至的北京天空澄澈湛藍，走在長安街上看著久違的陽光有種享受奢侈的負罪感。心想，也許可以不要“更多的文明”，只要回到北京過去的藍天。媽媽說要吃餃子，便又忍不住地在心里對你多說幾句：梁實秋1923年赴美留學，在丹佛的科羅拉多泉，（咱們曾在ZILLOW上查過那兒的房價，算過他們的房產稅率是0.6%），梁先生喜歡吃餃子，寫散文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老舍曹禺在美國時去林語堂家吃餃子，聽主人說：“吃餃子不能跟外國人一塊兒吃，那得說英文。吃餃子，把英文都忘了，想英文，少吃好幾個餃子。”吃餃子的唐人來自何方？你現在也成了唐人。你們這些吃餃子的唐人呀—爸爸又想起小時候跟爺爺在烏魯木齊一起吃餃子，全家老小和面、搟皮、剁餡、包捏、煮，忙成一團，從早到晚，等到吃時一會兒就飽了，那時只嫌肚子小，然而亦趣在其中：從冬至吃到初一又吃到十五，年年歲歲，樂此不疲。兒子，今天是冬至，唐人應該吃餃子了，到密西西比河東岸的“小香港”或者“小山東”看看？超市肯定有賣！你法大畢業時，爸爸媽媽一起去校園里湊趣，照相時爸爸玩笑：眼睛看著鏡頭，心里想著中國的憲政?，F在爸爸只想說：吃完餃子，就倒著睡吧，心里暖和便能忘了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