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狗間

流氓型社會得以維持的秘密,不在于那幾只狼擁有無上權威,而在于為數龐大的“趙家的狗”“李家的狗”或“朱家的狗”,在于將羊轉化為狗的“進化”機制。狗群的存在不僅讓羊的反抗(如果有的話)遭到瓦解,而且使羊們朝著成為狗的方向變異。

人間社會的倒影是什么呢?我以為,除了鬼間或陰間,還應該包括狗間,它與人間構成一個有意味的夾角。蕭伯納說過:“我見過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歡狗。”而胡適的一句口頭禪是:“獅子與虎永遠是獨來獨往,只有狐貍與狗才成群結隊。”他們對狗的理解如此相反,只能表明狗間和人間的互動與糾纏有多么深。據說德國人一般情況下不喜歡與人交談,但是,只要兩個狗主人相見,他們首先談論狗,然后才談別的事情。在“六畜”之中,狗是最早被馴化的,約有兩萬年的歷史。丹麥曾在一萬五千年前的古人類生活的遺址中,出土了犬化石,被定名為“泥炭層時代犬”。中國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狗化石也有七千年歷史。狗作為與人距離最近的動物(換一句說法就是“最親密的伙伴”),不得不接受人的文明,居同樣的環境,喝同樣的水,吃同樣的食物,甚至穿衣、穿鞋、美發、美容等等。這種與人共存的方式對狗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以至狗也患上了與人相同的病癥,諸如癌癥、癲癇、夜盲癥、青光眼等疾患也流行在狗間。

馬克思有一句名言:“搬運夫和哲學家的原始差別要比家犬和野犬之間的差別小得多。”不過,一百年后,一個搬運夫要想成為哲學家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至少他思考的范圍必須包括狗間的社會學命題。例如,狗的戶口已成為一個嚴重問題。沒有戶口就意味著“盲流”。你每天都可以在街上目擊到處亂竄的流浪狗。于是乎出現了打狗隊。他們戴著白手套,牽著狼犬,成為人間和狗間之秩序的維穩者。與此同時,洋狗群日益壯大,雜交狗越來越多,全球化速度比人間更甚。在狗年中,繼“超女風”后,“超狗風”也愈刮愈猛。各種各樣的“狗美”比賽屢見不鮮。“狗狗PK”也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有人放言“當選狗”可得十萬年薪。于是乎出現了狗仔隊。他們戴著“長槍短炮”,像蚊子一樣無孔不入,專門干那種追嗅“寶貝”屁股的事。不過,狗間全球化有一個方便的條件:狗語是真正的世界語,沒有語種分別,因而像美元一樣全球流通。在中國,生肖狗之所以被稱為戌狗,按老祖宗說法,戌時指晚上七點到九點,這時狗正處在亢奮期,任何一點響動都會引動它們吠叫。只是如今失去夜吠習慣的戌狗越來越多了??雌饋砉氛Z不存在話語權問題,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在另一種話語暴力下,它們同樣會變成啞巴。

喜劇大師卓別林深諳其妙,他在《狗的生涯》中表現的是流浪漢查理窮困潦倒的生涯,卻將流浪小狗斯凱普的命運與之紐結在一起,這樣一來,“流浪漢和流浪小狗的差別要比家犬和野犬之間的差別小得多”。對狗和狗性研究最深入的,要數卡夫卡。他將對狗的觀察記錄在一個筆記本上,后來他竟以狗視角寫了一只老狗的精神履歷,充斥著恍惚、質疑、分辨、自否、拷問、憧憬相混合的意識流,將人間的世像和心像曲折地影射在里面??ǚ蚩ㄋ篮?,該筆記被冠以“一只狗的研究”而公諸于世。作者借老狗的口吻感嘆道:“不過那時的狗不像今天這樣奴性十足。”由此看來,卡夫卡小說中的主人公堪稱狗間哲學家,它探究的是世界、萬物和狗自己的存在。不過,在卡夫卡之前并沒有人知道狗間也有哲學家,否則馬克思不會說出那一句名言。這是卡夫卡的過人處。

然而,家犬變成狂犬這個問題有點特別、有點復雜。它的瘋狂是來源于人,還是它自己?據科學家研究,月亮和動物行為之間存有聯系。動物在月圓時更容易咬人。悉尼大學的研究者發現,在月圓前后,全澳大利亞狗咬人的事件比其他時候略少。奇怪的是,在年底的假期,動物咬人的情況會出現一個高峰。比如圣誕節和新年期間對狗多加小心——不管月亮圓不圓。有趣的是,遠在古羅馬時期,每當炎夏天狼星與太陽一同升起時,古羅馬人會將酷暑歸咎于天上這只瘋狗的出現,因此會脫口而罵:dog days。只是古羅馬人沒注意過,這一天地上究竟有多少家犬變成狂犬。

狗咬人與月圓的關系不是筆者能研究的。只是我奇怪,為什么豬、羊、牛們很少瘋狂,而唯獨狗會像人一樣瘋狂?當狂犬咬人并使人變成“狂犬”而咬自己的同類時,人間幾乎反過來成了狗間的倒影了。學者們在研究魯迅《狂人日記》時,大都忽略了“趙家的狗”的獨特作用。這是很大的疏漏。比如開頭:“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其時,趙莊上空的月亮確乎圓了,而且“趙家的狗”也確乎有些特別。反過來,狂人呆在黑屋想知道月亮圓沒圓,只須看看“趙家的狗”的“眼睛”,或者聽聽它發出怎樣的叫聲就行了。比如,“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


《隨筆》2012年第3期

魯迅顯然研究了“趙家的狗”與月圓之間的社會學關系,并且還研究了它與洋名叫“海乙那”(英語hyena)的鬣狗之間的差別和血緣:“記得什么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過我。”

魯迅的結論恰恰與馬克思相反:“趙家的狗”與野性的鬣狗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更可怕的是,趙莊的“搬運夫”與狗的差別也越來越小了:“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

由此看來,在宗法制和獨權制的社會土壤里,不僅難以冒出耐高壓的哲學家,即便從康德和馬克思的故鄉空運來幾個哲學家,也會被“逆淘汰”掉,即哲學家被搬運夫淘汰,搬運夫又被趙貴翁們淘汰,最終趙貴翁們會被“趙家的狗”淘汰。如果不研究“趙家的狗”的狗性結構和繁衍方式,便談不上讀懂《狂人日記》,以及何以要“痛打落水狗”了。

在中國,家狗大都是有姓氏的,常稱之為“趙家的狗”“李家的狗”或“朱家的狗”等等。“愛屋及烏”這個成語,翻成英語便是“love me,love my dog”。問題是,中國人從來都不愛烏鴉,烏鴉歷來被視為兇兆。當然,“愛屋及狗”是可能的,但這要看狗主人是誰。狗與主子家一榮俱榮、一毀俱毀,狗身上自然打上了階級的標簽。由此可見,純粹的野狗是很少的,大部分野狗原本是“趙家”“李家”或“朱家”的“看門狗”,后來被主人拋棄了,因此才成為“喪家狗”。它們流浪在外面,乞求舊主人回心轉意,同時也期待新主人早點收留它。因此,這些野狗從來不具有野性,也暫時失去了“家性”,因而更加暴戾和孱弱。

記得父親下放青陽農村那年,一次被村莊里的一只狗咬傷。父親說那只狗蜷曲在門口,一聲不吠,待他走過去后,猛沖上來就是一口。堂兄要找狗主人討個說法。父親搖搖頭說,算了吧,那是老貧農家的狗。自此我才注意到狗與狗是不同的,開始留意哪條狗是老貧農家的,哪條狗是地主富農家的。后來讀王小波小說《黃金時代》,發現王二也有類似遭遇:

春天里,隊長說我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使它老是偏過頭來看人,好像在跳芭蕾舞,從此后他總給我小鞋穿。我想證明我自己的清白無辜,只有以下三個途徑:

1.隊長家不存在一只母狗;2.該母狗天生沒有左眼;3.我是無手之人,不能持槍射擊。

結果是三條一條也不成立。隊長家確有一棕色母狗,該母狗的左眼確是后天打瞎,而我不但能持槍射擊,而且槍法極精。

在流氓型時代,一只羊想證明自己清白無辜是不可能的。而愈是想證明便愈顯現出種種荒誕來。這是小說的深刻處。有人認為流氓型社會里只有狼和羊。其實不然。狼實施專制(或名曰專政),對羊擁有生殺予奪之無上權威,羊只有等死的份,下跪乞求的份,被吃的份。但如果沒有狗,狼的專制就不那么順遂、牢靠了。瞿秋白在《狗道主義》一文中這樣形容它:“只有那狗似的英勇,見著叫化子拼命的咬,見著財神老爺忠順的搖尾巴——仿佛還可以叫主人稱贊一句:‘好狗子!至于羊的奴才主義,那就是說:對著主人,以及主人的主人要馴服得像小綿羊一樣。'”秋白先生似乎忘了,狗遇見羊便成了狼,遇見狼便成了羊。羊要進階到狼的隊列中去,第一步必須設法成為狗仔。流氓型社會得以維持的秘密,不在于那幾只狼擁有無上權威,而在于為數龐大的“趙家的狗”“李家的狗”或“朱家的狗”,在于將羊轉化為狗的“進化”機制。狗群的存在不僅讓羊的反抗(如果有的話)遭到瓦解,而且使羊們朝著成為狗的方向變異。當流氓型社會達到狗群即羊群的程度,它的穩定性往往最好,延續的時間也最長。

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是什么?》一文中指出:“新文化運動是人的運動;我們只應該拿人的運動來轟散那狗的運動,不應該拋棄我們人的運動去加入他們狗的運動。”可謂一針見血。所謂狗的運動,專指民國后各派政客擁著各派的軍人爭權奪利,好像狗爭骨頭一般。陳獨秀追問道:“民國十二年中,傷亡的下級軍官及兵士到底有多少,究竟他們為什么而戰?為什么而死傷?不用說是為少數軍閥私人的利益與地位而戰而死傷。”(《北京政變與軍人》)這些兵是由軍閥雇傭的土匪及各種無業游民構成,他們甘心充當狗群供主子驅遣以換取一點殘羹冷炙。然而,像群狗爭骨頭的豈止是軍閥們手下的兵士們,更有一大幫閑文人。他們的結局似乎比那些兵士要好,但卻更可悲更齷齪。

問題是,“人的運動”非但沒有“轟散”那些“狗的運動”,而且“狗的運動”遠比“人的運動”要浩大得多。究其因在于:其一,有許多幫閑文人從旁協助“狗的運動”。他們在一邊幫腔、喝彩、放冷箭、攪渾水。在流氓型的文化傳統里,一直深植著怎樣做知識的狗,進而憑知識謀取“看門”之狗位的結構功能。知識和真理本來是打狗棍,但現在卻成了“看門狗”進攻的吠液和利齒。知識者(區別于“知識分子”這一神圣稱呼)所依附的狗主可以是權勢、派系或金錢,他們一聽見吆喝、怒斥或者狗鏈抖動,就知道該朝什么方向狂吠、搖尾或齜牙咧嘴。其二,犬儒主義盛行使“人的運動”式微,并帶有一股“儒犬”氣息,于是“狗的運動”更加狗勢浩大。其三,“人的運動”越來越成為招牌,成為掛羊頭賣狗肉的“運動”,其實質是將人奴化為狗的運動。陳獨秀后來也被這種“人的運動”所淹沒——最早是共產國際讓他做聽話的狗,后來他不服從了,于是就把他搞臭,直至用打狗棍驅逐之。出獄后各方勢力紛紛用高官、利誘、設套、威逼讓他做“狗”,均遭到他嚴辭拒絕。

在布滿兇險漩渦的急流里,一個革命者、一個知識分子,想做一個獨立的人是很難的。權力一旦與知識、主義合謀,自立和自由就難有立錐之地。陳獨秀晚年看到畢生發動的“人的運動”近乎虛妄,而“狗的運動”仍喧囂不已,于是陷入痛苦的思考:“無產政黨若因反對資產階級及資本主義,遂并民主主義而亦反對之,即令各國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出現了,而沒有民主制做官僚制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現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權,殘暴、貪污、虛偽、欺騙、腐化、墮落,決不能創造甚么社會主義,所謂‘無產階級獨裁',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即黨的獨裁,結果也只能是領袖獨裁。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我的根本意見》,1940)蘇俄所謂的“人的運動”,其實也只是“狗的運動”的變種而已。他從蘇俄的現狀悲哀地看到了中國可能的未來。

狗間與人間的交錯、互映,無疑使人狗之間的界限慢慢模糊了,以人喻狗,以狗指人,這類文化隱喻幾乎俯拾即是,譬如狗盜雞鳴、狗吠非主、狗吠狼心、狗茍蠅營、狗急跳墻、狗尾續貂、狗血淋頭、狗血噴頭、藏弓烹狗、狗仗人勢、狗彘不若、狗眼看人低、狐朋狗黨,等等。劉邦滅掉項羽后,將手下幾位功臣稱作“功狗”,理由很簡單,他們如同獵狗一樣在“獵人”指令下包抄獵物。成吉思汗也如法炮制,稱手下最勇猛善戰的四名將領——忽必烈、哲別、折里麥、速不臺——為“四狗”。

到了現代社會,將狗稱作“功人”的,齊奧塞斯庫算是登峰造極。齊奧塞斯庫有一愛犬名“考布”,周圍的高官皆尊稱為“考布同志”,齊奧塞斯庫嫌此稱呼太平民化了,于是鄭重給愛犬授銜,“考布同志”搖身一變成了“考布上校”,前無古“狗”地開創了“狗官”的歷史。“考布上校”配有豪華別墅和專車,有秘密警察充當保鏢,保健醫生更是日夜照料,據“考布上校”的女助手回憶:“秘密警察告訴我們永遠不要喂狗。有專門醫生檢查狗食(一種從英國進口的肉)。只有醫生嘗過后,肉才能喂狗。”羅國駐倫敦大使肩負的重任之一,便是每星期去一趟圣伯利公司采購精美的“上校食品”,然后空運回國……而此時,羅國人民正在凌晨的寒風中排著長隊購物——不過,這些食品“考布上校”是不屑一顧的。

這就是羅國的狗權與人權的關系。當然,這不能怪“考布同志”,甚至還得表揚它。畢竟在現代政治版圖上,它人模狗樣地溝通了人間與狗間的關系。有一個插曲耐人尋味。有一次,“考布上校”陪同羅國總統視察布蘭科溫斯克醫院時,與幾只捍衛“貓權”的貓發生了沖突。貓們根本不認識什么“考布上校”,因此上來便一陣亂咬。“考布上校”且戰且退,但鼻子還是被咬傷??偨y大怒,憤然離去。這家醫院處于新建“社會主義勝利大街”的拆遷范圍,盡管羅國百姓強烈希望保留這家醫院,但結果可想而知。院長非常后悔,竟疏忽對貓們洗腦了,老鼠不認識不要緊,“考布上校”能不認識嗎?

查一查“考布”的出身,就知道它來自大西洋上的紐芬蘭島,是一種用于拉漁網和做搬運工的拉布拉多獵犬。果然有來歷。馬克思太小瞧“搬運夫”了,竟忘記“搬運夫與獵狗的差別”。巧合的是,這條黑色帶白斑的拉布拉多獵犬,是19世紀傳入英國的,其時馬克思正流亡英國,他想必見過這種狗。盡管未引起他的重視,但一百年后英國自由黨領袖戴維·斯蒂爾,將它作為禮物送給馬克思在東歐的“傳人”,倒是頗有意味的。他的名言應該改為:“搬運夫和上校的原始差別要比家犬和野犬之間的差別小得多。”

若干年后,齊奧塞斯庫未經任何法律程序,竟“像野狗一樣被處死”(羅國百姓語)。這同樣是粗暴的獸性行為。在顛覆者與被顛覆者之間,他們的人性和人權的水平從來沒有高于“考布上校”。

狗間與人間的糾纏,往往呈現于不起眼的隱裂與對峙,諸如“狗的運動”與“人的運動”。又比如“狗食文化”和“食狗文化”。國人一方面與狗親昵,視狗為親密伙伴,一方面又棄狗虐犬,狂嚼狗肉。在全球化時代,這種“食狗文化”遭遇倫理的困境,以此凸現的雙重人格終究是“紙包不住火”了。

不過,“食狗文化”的歷史恐怕要遠遠古老于“狗食文化”。但也不盡然。孟子在《寡人之于國也》指責梁惠王:“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一般而言,“狗彘食人食”的“狗食文化”是統治者造成的。而“食狗文化”或起因于“人食狗彘食”,以致“涂有餓莩”而吃狗,甚至吃人?!蛾套哟呵铩分杏?ldquo;景公走狗死,公令外共之棺,內給之祭。”當時一般百姓不可能享有這等待遇,因此晏子警告道:“且夫孤老凍餒,而死狗有祭;鰥寡不恤,而死狗有棺。”人與狗的強烈對比折射了當時社會的不公與兩極分化。

這種人不如狗的現象,在所有貧富兩極分化的社會都會出現。富家一年狗糧遠超貧困地區一家人的口糧。至于人給狗當保姆,也比比皆是。孟京輝執導的當代喜劇《兩條狗的生活意見》,表現的是兩條鄉村的狗,因吃了狗罐頭而喚醒了入城的夢想,于是成了大都市里背井離鄉的異鄉狗,流浪在燈紅酒綠、遍布歧視的城市,它們努力過,拼搏過,痛苦過,彷徨過,遍嘗戀愛、失戀、發達、沒落、名利、財富、墮落的滋味。因此,這兩只狗對生活有很多很多的意見,諸如對真虎假虎有意見,對三鹿牛奶有意見,對金融危機有意見,對布什和奧巴馬有意見,對山寨生活和俯臥撐有意見,對索馬里海盜有意見,對女秘書和男老板有意見,對貧窮有意見,對暴發有意見,對饑餓和減肥有意見。但它們的意見不可能有人傾聽,于是它們決定告別地球,出走太空。

幾年前,一批中國偷渡客(254名福建人)擁進加拿大后令當地人憤怒不堪,他們罵偷渡客“根本不值得同情”,《維多利亞殖民者時報》直接用了這樣侮辱性的小標題:“回家去!”“搭飛機、乘船都可以,只要滾就好”。極富諷刺意味的是,一只隨偷渡而來的母狗卻受到加拿大人的同情與愛憐,并在媒體上掀起一陣認養風,無數居民表示要收養它,動物之家還為它取名“微風”,意謂從海上“乘風”而來。如此看來,這幫人權主義者也是“狗眼看人低”了。

有關狗的喻譬構成了不同的文化鏡像,它是另一種狗間。在古希臘,哲學家狄奧根尼是一個激烈的社會批評家,他堅持內心的道德準則,揭穿世間的一切偽善,摒棄奢侈、習俗和快感的追求,寧愿住在一個桶里,或者提著一個燈籠游走,以討飯為生,聲稱“要找一個真正誠實的人”。有人譏笑他活得像條狗,他報以微笑。有一天,亞歷山大御駕親臨,問他想要什么恩賜。住在桶里的狄奧根尼回答說:“只要你別擋住我的太陽。”

無獨有偶。在中國,孔子當年曾被鄭國人視為“累累若喪家之狗”。窮困至極的孔子面對鄙視和貶稱坦然處之,說道:“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后人據此認為孔子認同這種貶稱,有人甚至以《喪家狗》為書名,概括孔子浪跡列國的一生,這顯然是一大誤判。其時孔子正處“耳順之年”,這種貶損與他周游列國幾次被困幾度命危相比,顯然是小巫見大巫??鬃訉俟?,是性情中人,他好激動,愛抱打不平。但他的答語中不難讀出一種無奈、反嘲的意味??鬃觾刃谋囟ㄊ撬岢捅瘺龅???鬃釉居袊屑?,更有精神家園,促使他“喪家”而浪跡列國的,正是一種宣道、濟民、救世之精神。倘若孔子勃然大怒,痛加駁斥,恐怕他早就“者易折”了。列國拒絕孔子表明,他的獨立思想和治國理念不合統治者的胃口。在他們眼里,這條“喪家狗”是不能留作“看門”的。

不過,鄭國人此種斥責堪稱“國罵”,頗具普遍性:所有高呼緊跟時代腳步的人,都對過去、傳統、舊事物抱有天然的敵意。你一個孔老二,思想跟不上新時代新事物,還妄想修補禮樂崩壞之舊天,不是“累累若喪家之狗”是什么呢?那些竭力挽救沒落的舊事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落伍者”,不是“累累若喪家之狗”又是什么呢?

在十月革命的大裂變中,勃洛克在歌謠體長詩《十二個》中,反復將“舊世紀”“舊世界”比做“餓狗”是不奇怪的。對狂熱的革命而言,與過去的一切決裂,被視作天經地義。“一個資本家站在十字路口,/把鼻子藏進衣領。/一條癩皮狗蜷縮在他旁邊,/翹起尾巴,渾身僵硬。/資本家無聲地站著,/像一個問號,一條餓狗。/舊世界仿佛喪家犬,/翹著尾巴,站在他身后。”(第九節)又如:“──別跟著我,癩皮狗,/不然我要用刺刀把你刺穿!/舊世界啊,你這喪家犬,/毀滅吧──我要把你推翻!”(第十二節)為表達仇恨、鄙視與貶斥,作者幾乎將有關“狗”的喻體一網打盡了。

問題是,我們腳下的根性之物大都是“舊的”,基本的人文理念也大都是“陳的”。“舊世紀”“舊社會”或“舊事物”,在許多時候并非如別人描繪得那么糟糕,甚至在不少方面為“新世紀”“新社會”或“新事物”所不及。例如法國大革命后雅各賓專政五百零二天,共處決兩千六百三十二人,平均每天處決人數超過五人,遠遠超過路易十六統治時期;在俄國,僅1930年至1953年斯大林處決的人數,竟是沙皇三十年的一千六百倍,平均每月處決人數是帝俄最殘忍年代的六十倍。進化論時間模式是專制權力最喜歡的意識形態詭計,它以“新”為標簽,以不斷翻新制造“革命”成果,從而確立和維持自身的統治地位。

勃洛克目擊革命后的慘象感到困惑不已,“街上刮著風……人們挨著餓絞刑架上吊著人;全國到處是‘反動';活在俄國實在難,忍凍挨餓,啼饑號寒”,于是他說出了他的預言:“……他們在追求火,想赤手空拳抓住它,因而自己化為灰燼”,“所有這些都預兆著一場毀滅——只有上帝之火才能毀掉這一切。”

結果,罵狄奧根尼是“犬儒”的人,大都是利欲熏心之“儒犬”;即便是他的后學,也把“犬儒”這個詞,巧妙地整容成人模狗樣的。而罵孔子是“喪家狗”的鄭人,大都是“看門狗”,或者希望做穩“看門狗”。因此中西歷史有了一個共振點,即如何把“犬儒”變成“儒犬”,如何使“喪家狗”成為“看門狗”。這不僅是一種閹割技術,而且是文化醬坊里的一種特殊機制。

二○一一年十二月于安慶

網絡編輯:劉之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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