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界醫生日記】長大的羽翼
爸爸深鎖著眉頭對我說:“跑到非洲去當義工,你不怕將來失業嗎?你不怕死么?你不怕家人擔心你么?”我自辯:“就是因為那些地方有戰爭和疫癥,才需要幫助。事實上,我們的工作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危險,我們是有許多安全指引的?!?/blockquote>
大家都擔心保不著飯碗,你卻有工作不干,跑到什么非洲地方去當義工,你不怕將來回來后失業嗎?
1998年蘇丹南部大饑荒,6萬多人死亡。翌年劉蘊玲前往工作,當時災情已減輕,惟因十多年來南北內戰,南部長期處于無政府狀態,基本醫療服務、道路、通訊、水電、排污設施等基建一應全無,人民生命仍毫無保障。無國界醫生除診治各種熱帶病外,還在南部多個省份提供基本醫療、營養中心、大型疫苗注射計劃、外科手術、母嬰健康和飲用水供應等服務,也為蘇丹北部逃難的人民提供醫療服務。
1999年秋,劉蘊玲再往科索沃。是年6月份戰事停息以后,數十萬難民重返家鄉,然而不同族裔居民之間的沖突依然不斷。很多戰前受壓迫的阿爾巴尼亞裔人,反過來欺壓占少數的塞爾維亞裔及吉卜賽人。劉蘊玲參與了無國界醫生為孤立的少數族裔社群提供的流動醫療服務。無國界醫生并修復醫療建構,支援診所和醫院,及培訓心理健康工作者。仍然記得那是一頓氣氛很沉重的午飯,那是在1998年的下旬。我正式告訴爸爸我會在年底辭去醫院護士的職位,前赴英國修讀熱帶病學。這課程是為了預備的無國界醫生救援工作。已經不是第一次向爸爸講述這個志愿:在人生漫長的工作歲月里,能夠抽一段時間做些我渴望已久的事情,對我而言,是一件很值得的事。
飯桌旁的爸爸,面上沒有絲毫表情,或許他也意料到這一天終會來臨。在這樣令人窒息的氣氛下,我的詞匯也顯得有點生硬。沒有太多的引言,我坦率地表白了我的決定。他深鎖著眉頭,預言般地告訴我:“現在香港經濟正走下坡,大家都擔心保不著飯碗,你卻有工不干,跑到什么非洲地方去當義工,你不怕將來回來后失業嗎?”
作者:無國界醫生志愿工作者 出版: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
我說:“一年之后,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我不想因為這個擔憂,而放棄我一直渴望做的事情,我已在我的能力范圍內,在經濟上做了點準備的功夫。”
爸爸繼續吃飯,速度卻異常的快,仿佛以這樣的行為來表示對我的不滿。忽然,他以近乎責怪的口吻對我說:“你去那些地方,又骯臟、又危險,不是打仗,便是疫癥,你不怕死么?難道你不怕家人擔心你么?”
我以部分同意的態度去自辯:“就是因為那些地方有戰爭和疫癥,才需要幫助,不然我們就沒有理由要去那兒。事實上,我們的工作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危險,我們是有許多安全指引的。”
我與爸爸不愉快的對話在空氣中凝結著,氣氛異常的緊張。那一刻我感到我們是如此的分歧,大家是站在不同的基礎上看待我參與無國界醫生的工作,我無法用我的理據去說服爸爸。之后數天,我的心情很沉重。從小到大,我是個很獨立的女孩子,即使家人對我的決定不太發表意見,我也能替自己選擇。但是,這一次畢竟不是一個小的決定。爸爸的反應,令我躊躇了。那段日子,我極力去理解他,從他的過去和現在。
一直以來爸爸都以很悲觀的態度去看世界,或許這是由于他有一個不完整的童年。年輕時的他經歷過內戰,像難民般只身從內地跑到香港,身上只帶著數件衣服和少量金錢,沒有學歷,上半生近乎全是靠勞力去賺取金錢養活一家人。像許多上一代的父母一樣,他們將畢生期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一份安穩的工作和收入,結婚及養育下一代,似乎就是他們心里的憧憬。我選擇只身遠赴內戰國家當志愿護士,猶如將他對生活的期望打得粉碎。在爸爸的心目中,我選擇了一條非理性的道路去走。在那一刻我明白到分歧源自兩個不同年代的背景。
1999年1月,我按著原定計劃離開香港。那時候體會到生命中有些張力是無法輕易化解的,我很無奈地要接受這個事實;心里面期盼著,終有一天,這份張力可以得到調和,雖然我并不知道那日子是什么時候。爸爸的抗拒,更顯得媽媽那份支持的可貴。在我低沉的日子里,她用行動守護著我,像是要告訴我,我這般的年紀應該選擇自己想走的路。她的量度與開明,總令我感到她不是上一代的女人。我以一份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她許多的祝福與叮嚀。我的父親、母親,使我徘徊在困惑與欣慰之間,為我這次旅程,增添了許多回憶。
在無國界醫生工作的日子里,我與家人保持著書信的往來。爸爸是個很喜歡寫信的人,正如許多父母與子女,一起生活的時候并沒有想過要用信件溝通,一旦分開了,才會用這遠古的方法維系著絲絲的情感?;蛟S書信方式的溝通對于我們兩父女來說,是一種很好的表達方式。寫下來的感受總是較為細致,高漲的情緒已被文字過濾,余下來的,是坦誠的交流和相互的關懷。
初到蘇丹工作時,不太適應那兒的生活。一切好像從零開始,就是連上廁所、洗衣服和燒飯等,也得重新去適應和調校。眼前所見的蘇丹人民生活,讓我近距離看見戰爭,感受到除了痛苦之外,還有一份生命的韌力。我將我所經歷的人與事,記載在給爸爸的信中,那時候,并沒有想過要改變他的想法,只因為他是我的至親,我很希望他知道我所經歷過的。在回函中,他復述了許多在香港和內地所發生的事情,唯恐我會與這些時事脫節;他也講及了關于他早年在香港的生活,雖然這些事情早已從媽媽口中聽過,能夠閱讀他親筆記載下的過去,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心頭。關于我當志愿護士一事,他依然著墨不多,這一點,我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對于他而言,是一種復雜的情感。
1999年10月,諾貝爾評審委員會宣布無國界醫生獲得當年的和平獎,大家都為得到這獎項而感到興奮和鼓舞。在我意料之外,這獎項對于爸爸,卻起了許多微妙的變化。對我而言,這獎項是頒授給整個無國界醫生組織的,是一種集體分享的殊榮。但是,對于爸爸來說,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個人喜悅。他開始真正地多理解一點我們的工作,無論是從傳媒或我的個人分享里。不經意地影響著爸爸的,還有居住在中國東北的伯父,他是位退休的新聞記者??赡苡捎谒谋尘瓣P系,對于世界時事,他總是帶著多一份的關切情懷。我相信他與爸爸的書信往來中,也間接地影響了爸爸的看法。在宣布無國界醫生獲獎后一個月,我在蘇丹收到了爸爸寄給我的信:
吾女小玲:
……我與你媽于10月11日起程回鄉祭祖。在16日回港當天,報紙大字標題你們這個“無國界醫生”組織得到今年諾貝爾和平獎。你們的醫務人員歡喜異常,也得到了世人對你們的尊敬。犧牲自己的一切,無政治意識來幫助貧苦戰亂的無國界人民,這一義舉使你們得到無限尊重,香港的報紙、互聯網都有報道,我們看到后很高興,同時家人也擔心你在那邊的生活狀況,擔心你因為缺乏營養使身體受到損害,我們唯一希望你能早點回家。詳情都登在報上,已剪下作留念……
祝身體保持健康
父字
1999年10月24日
在我其后的救援工作里,我仍然與爸爸保持通訊,我感到他是轉變了。書信中的字里行間,他多提及了我們的工作,語調間也多了一份肯定和鼓勵。對于那時候身在異鄉的我,看到這經歷差不多一年的轉變,內心確實有許多說不出的感動。如果生命里是有它自己的時間和運行的軌跡,我仍然相信,帶著盼望的等待是化解張力的方法。曾經,我可以選擇一段和諧的父女關系,在那一刻,我沒有選上;然而,現在我所得的,也是我未曾想過的。
寫于2001年夏
(作者簡介:劉蘊玲護士,于一九九九年加入無國界醫生,并被派往非洲南蘇丹、科索沃等地參加救援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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