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界醫生日記】伊曼的追尋

伊曼與未婚妻一家失散了。他不斷尋找，到處盡是逃亡的人，太多的人，太多的自顧不暇。

胡圖族是盧旺達的大族，1959年推翻了圖西族的統治。及后國內多次種族沖突，少數族裔的圖西族人數以萬計被殺，逃亡國外的達60萬人。1990年，流亡鄰國烏干達的圖西族人組成軍隊，計劃以武力重返家園。盧旺達的胡圖族激進分子開始裝備民兵，并大事宣傳仇恨圖西族的言論。

1994年4月盧旺達總統遇刺后，軍隊和民兵展開大屠殺，近100萬圖西族人與反對種族滅絕的溫和派胡圖族人遭殺害。集結邊境的圖西族軍隊揮兵南下，7月初成功控制首都。胡圖族人害怕受到報復，大批逃亡，約100萬人逃到扎伊爾（今剛果民主共和國），另50多萬逃到坦桑尼亞和布隆迪。

伊曼是胡圖族人。1994年夏，因逃避種族屠殺，離開了祖國盧旺達。他跟數十萬人步行了好多好多天才到達鄰國扎伊爾的南基伍地區（South Kivu）魯濟濟河平原（Ruzizi），在烏維拉（Uvira）落腳，成為我們救援隊的廚師。那時，我正是當地難民援助項目的協調員。

我對伊曼最深的印象，是他極為謙和親切。他話很少，真要說時也輕如耳語。他從不笑，眼里總帶著憂傷。終于有一天，他來我辦公室，跟我說他的故事。

他說很掛念女友。原已計劃好結婚，卻因戰爭沒有成事。他痛恨種族沖突，痛恨那導致千萬人間慘劇、無可名狀的殘酷。他與未來岳父母一家一起離開家園，空著肚子徒步闖過森林。路上沒睡多少，他說是不怎么眼困，只是害怕。他最關切的是照顧大病未愈的女友，路上她身子越來越弱。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始終不清楚，只知深夜里，筋疲力竭在樹底露天而睡的逃亡人群突然恐慌起來，四散亂跑亂逃，漆黑里什么都看不見。伊曼與未婚妻一家失散了，他不斷尋找，到處盡是逃亡的人，太多的人，太多的自顧不暇。伊曼遍尋不獲，只好孤身繼續前行至烏維拉。

這天，他終于打探到消息。岳丈一家就在布卡武市（Bukavu）附近的難民營，他請求我批準他放假，讓他尋找摯愛。第二天一早伊曼就出發了。

三個星期后，伊曼帶著微笑回到我們營地。他眼睛仍然憂郁，也清減了許多。女友一家的確找到了。但女友已經瘋了，伊曼在用聯合國難民署藍色塑膠布搭建的帳篷里找到她時，她已認不出他來，只是呆呆地凝視著空氣。伊曼告訴我，女友到達難民營時如何只剩半口氣，她尋找他又如何從失望到絕望。言詞間他隱晦地提到女友還在營中遭過強暴，之后還曾自殺。

伊曼是個虔誠的教徒，他感謝神讓女友仍然活著，卻不再多話。他沒有說岳父哪里去了，也沒有提及岳母哀求他留下保護她們一家，只說自己要花點時間想想以后應怎么樣。

幾個星期后，伊曼再上辦公室來，我猜他已立下心。他聲音遲緩平板，才開口就淚水滿眶。我第一次看見他哭，他不住地哭、哭、哭。他說，女友死去了，他已決定和她妹妹結婚，與她一家留在難民營。

次晨，伊曼離去了，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他。

2002年夏

（作者簡介：溫達德（Dick van der Tak）是無國界醫生組織的人道事務人員，于一九九四年加入無國界醫生組織，并先后被派往布隆迪、盧旺達、扎伊爾、阿富汗等地區進行人道救援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