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柯達人文關懷計劃】張開眼睛,聽電影
“三毛把真絲襯衣脫下來甩過去。”播講人對著畫面說。
“呦呵呵!”聽眾贊嘆。
“把鞋子踢到貴婦的身上。”播講人繼續說。
“唉呦,真厲害!”聽眾中有人點著頭。
“披著一條毯子和流浪兒們走出門去,又住回大街上。”
這是一個人在“講電影”。十幾個盲人靜靜坐在她身后,他們就是聽眾。
“小癟三!”畫面上的中年人開始向流浪兒叫罵。
盲人們互相小聲嘀咕起來:“嗯,我知道的,上海人就是這么罵人的。”
1
這是在給眼睛不好的人們“講”電影。
每個星期六上午,民間公益機構紅丹丹,都通過“心目影院”的平臺,組織志愿者給視障人群講電影。成立9年來,已經講了三百多部電影。
盲人張建國照例起個大早,在由遠及近的鴿哨聲里,下19路公車,向西十步,右拐進大門,穿兩進院子,踏進右手邊的堂屋。這是老北京城腹心地帶、鼓樓腳下的胡同深處。
他喜歡革命戰爭題材的中國老電影,《渡江偵察記》、《平原游擊隊》,聽幾遍也不厭;鄭保林喜歡外國經典老電影,廣播上聽了不過癮,再來紅丹丹聽。
“心理學上講,一個開門聲、一個腳步聲,后面能維持的空白時間,不超過7秒。一句話話音落下不能停1分鐘,要不然盲人就該問了:怎么了?”老播音員蘇京平退休后,常常跟志愿者們一起分析講電影的要領。
空調是CCTV2捐獻的,電視是創維捐獻的。墻上貼滿了電影海報。幾十平米的屋子擺設簡單,但是滿滿當當。
人多的時候,坐滿一屋子。
這里來過很多名嘴。盲人鄭保林,就是2006年聽了央視王小丫講電影之后,徹底成了紅丹丹的粉絲。
紅丹丹創始人大偉講的《天下無賊》,一直讓盲人老劉記憶猶新:“黎叔冒充警察,真警察過來捅他的時候,他還裝呢,人家早看穿了:‘帽子摘了,起來起來!’”
《盜夢空間》他們聽不太懂?!缎腋r光》他們很不喜歡——那個趙本山扮演的下崗工人。用善意謊言幫助盲女的故事,卻刺傷了盲人們的感情:“拍得太假,違背了盲人的生活規律,給那姑娘一張紙,就說是信。這樣騙盲人,太過火了。雖然是出于好意,但我們不喜歡。”
這里也講過《廊橋遺夢》,盲人們討論得激烈,大多認為:幸虧女主人公堅持了家庭,沒有選擇繼續錯誤的方向。對于他們來說,更愿意在電影里看到一個邏輯明快、是非分明的世界。
2
51歲的張建國,孤身過了大半輩子。
十幾歲讀盲校、畢業進福利工廠,工廠垮了之后,回家領低保和養老金?,F在每個月的收入,是1360元。
論基本生活,這些錢夠花了。
飯能自己做、衣能自己洗,就算買東西費點勁,進了超市,也有導購和熱心的人們幫忙帶路。但可去的地方,實在太少。
原來,北京市殘聯有活動,教唱歌、下棋、打牌。2011年合唱團的盲人們鬧了矛盾,唱歌的活動減少了很多。日子久了,也覺得下棋、打牌挺單調,于是改去虎坊路的盲文出版社。那里有盲文圖書,還能參加一些培訓。
而盲人鄭保林習慣去的地方,除了紅丹丹,就是西城區圖書館了??疵の臅?、猜燈謎。
這些為數不多的地點,成了他們的精神寄托。鄭保林說:“活躍活躍心情,充實一下生活。”
前幾天紅丹丹重講了《渡江偵察記》,志愿者問:誰記得這個電影講的是什么故事?
張建國馬上舉手發言,這是他鐘愛的電影、熟悉的故事。他很愿意回憶這樣的經歷:“就跟老師提問似的。”
“原來每天上班,現在去那兒就像上班一樣,有個團體氣氛。有時候大家伙互相打電話問問呢:知不知道這禮拜六講什么電影???見面打招呼時候說:今兒禮拜幾了?這禮拜你去不去???都盼著呢!”
比起張建國,鄭保林要幸運很多。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至今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在生活上受到他們的照顧。
年輕時,也不停有人介紹女孩子。盲人的情感問題是個大難題。兩個盲人一起生活的機會并不多,即便有,生活上的困難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找健全人,女盲人幾乎不可能,男盲人的顧慮就是——怕被騙。這樣的事情,在盲人圈子里毫不新鮮。
不是沒有人給鄭保林介紹過身體健全的女子,他還是放不下種種擔心,最終作罷。
左右兩難的狀態中,幾十年一晃而過。今年鄭保林54歲,已經不再考慮此事。他笑著說:“世上這么多人,也不在咱這一個是不是傳宗接代。”話是笑著說的,心里的苦澀卻掩蓋不住。
同樣,如果沒有意外,張建國剩下的歲月,就將在家、紅丹丹和虎坊路盲文出版社三點一線的歲月中走過去了。
來聽電影,是個老朋友聚會的機會。“這里沒有圖書館設備好,但是志愿者們人好。”
張建國和鄭保林在盲校時就認識。如今,兩個中年單身盲人每周在紅丹丹“見”面,電影開場了就并排坐在一起。一個肩膀不利索了,另一個就給幫著捏捏。
盲人的朋友都是盲人。聽完電影,在門口胡同的小酒館里喝上一盅,吃幾個小菜,聊電腦手機、聊哪里的盲人按摩店有工作機會,就是他們莫大的享受。
3
紅丹丹的創始人大偉和鄭曉欣夫婦,從最初涉足殘疾人題材的無障礙視聽電視欄目開始,接觸到了殘疾群體,后來培訓盲生,想幫助他們在廣播電臺就業。
普通話的一級甲等拿下來了,電腦應用學會了,也能跟采訪對象對話了,但嚴酷的現實是:“他們的知識構架和思想方式還是盲人狀態,沒法承載媒體人的社會角色,視覺障礙讓他們沒法了解完整的事物和社會生活的常態。”
兩口子蒙上眼睛,用盲棍走很遠的路,去體會盲人的感受。
終于有一天大偉明白:盲人需要的,就是看見。他們為什么不說出來?因為一旦說了,就證明自己是瞎子,不得不靠別人來生存。
由此,紅丹丹確立了面向1233萬盲人的服務方式——視覺講述,以及圍繞視覺講述的各種服務。講電影,就是一種信息補償方式。在短時間內,反映人類社會的歷史事件、人的成長經歷,讓盲人看到國王、乞丐各色人等。
社會對這個人群的陌生,曾經讓大偉吃驚。
“心目影院”剛開始時,“屋里那氣息,都讓你沒法待”。
有一回,一位盲人踏雪而來濕了鞋襪,志愿者想幫他換一雙,結果襪子脫下來,竟能和鞋子一樣立在地上——不知有多久沒洗了。
他們的生活,是何等孤絕。
越是接觸,大偉就越是深感:社會對盲人的了解太少,助殘行動的常規化、專業化程度太低。他們苦于找不到關于盲人社會和心理影響的研究,社會理性助殘 的主動性非常不夠,大多時候表現為盲目的有閑文化。常見的社會意識,會把殘疾人和健全人的區別,當作區分人群的方式,甚至把“健全人”稱作“正常人”,有 的健全人對殘疾人給予俯視關愛,有的進入另一個極端,變成仰視關愛,這就更容易造成殘疾人“以殘賣殘”,不利于形成真正平等的人際關系。這樣一些怪圈,都 是缺少研究、了解的狀態下造成的。
4
電影演到三毛露宿街頭、被人追打的時候,劉阿姨站起來走了。
上一次,也是演到一個悲傷的地方,她“看”不下去了。
后天因病或因意外事故致盲的人群,是心理特別脆弱的人群。
先后有過很多人來紅丹丹當志愿者。為盲人服務并不簡單,他們的心理敏感、微妙,讓他們感受到平視的尊重,比在生活上、行動上的照顧和幫助,更重要。
因為生病而致盲的李愛芬,曾經在失去光明后長達幾年的時間里,不準家里人看電視,電視一開,她就沖到窗邊去喊著要跳樓——她忍受不了自己失去視覺的殘酷現實。
就像講電影一樣,她的家人也開始嘗試著給她講講眼前的世界,終于她有一天主動說:你們看電視吧。
原本在公司做行政的曾鑫,2005年從廣播節目里得知紅丹丹的事情,做了三年志愿者之后,2007年正式成了紅丹丹的員工。
她有了很多盲人朋友,“他們像你生活的一面鏡子。老跟他們打交道,你就不能不想:我要是有一天看不見了,能不能走出家門?能不能對生活不恐懼?能不能活下去?”
這種自我反思,被歸結為“殘健之間的雙向回歸”。
“跟盲人說話,你最好先輕輕碰他一下,讓他知道你在他旁邊。如果要離開,也先跟他說一聲,或者輕輕碰他告訴他,別不聲不響地走開,要不然他會以為你一直在那里。”
視障人老黃的拿手絕活是叫賣。他從小在胡同里長大,也愛聽相聲,自己學了一番老北京街頭叫賣。如果有人愿意聽,他就會扯開嗓子:“豇豆黃瓜辣椒西紅柿嘍……”
眾人使勁鼓掌,笑紋浮上老黃的額頭。雖然,也許他們已經聽過很多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