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往事
回顧往昔歲月,在胡須勇輕描淡寫的敘述中,我們隱約看到香港黑幫這一特殊群體的成長、轉型與運作內幕,看到隱秘江湖的欲望、掙扎與死亡,看到半個世紀以來香港社會以及世道人心的滄海桑田。
20世紀中葉,世界格局發生巨變。南中國一隅的孤島,開始扮演起特殊而意味深長的角色。戰亂后的香港,經濟開始起飛,社會形態也在混亂中急遽變化。大量難民的涌入、政府管理體制的混亂,導致治安廢弛、暴力叢生,為黑幫的瘋狂滋長提供了土壤。
彼時,以國民黨殘軍為主干、由大陸流亡至港的洪門支流十四K,也迎來其史上最興旺發達的歲月,短短數年,一舉成為全港最聲勢浩大的黑幫團體,成員多達幾十萬之眾。他們敲詐勒索、欺行霸市、組織販毒賣淫、開設賭場、走私……最頂峰時,為維護黨派聲譽,他們公然與港英政府對抗,釀成香港史上最慘重的群體性事件。少年胡須勇正是被吸引到其中的一名小弟。
胡須勇出生于廣東佛山一個地主家庭,1949年隨家人避難逃港,命運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作為在香港最底層掙扎成長的少年,加入黑幫之初,他曾追求公平與成功的夢想。經四十多年險惡江湖浴血打拼,他最終成長為十四K教父級人物。
回顧往昔歲月,在他輕描淡寫的敘述中,我們隱約看到香港黑幫這一特殊群體的成長、轉型與運作內幕,看到隱秘江湖的欲望、掙扎與死亡,看到半個世紀以來香港社會以及世道人心的滄海桑田。
1
每當臺風刮起,胡須勇總會陷入對往昔的回憶。有時,他會開車到九龍南部的土瓜灣,對著一片住宅區呆上幾分鐘。昨日重現,他覺得一切仍在那里。
胡須勇站在自己原來最自豪的地盤砵蘭街街頭 (方迎忠/圖)
那時,住宅區還是金門酒樓,正對著賣香燭祭品的店鋪。26歲的瘦小青年為爭奪賭檔,將人砍成重傷,連夜逃到這里。他去酒樓喝茶,幾個跟班遍體紋身,拳頭都打起了老繭。
“你們哪來的?”一名本地青年瞅著他們,他是香燭店老板的兒子。雙方打了起來。瘦小青年打服了本地青年,帶著他們爭地盤、收保護費、搶奪小巴線路……十多年后一個暗夜,本地青年翻越店門口的欄桿時,亂刀襲來。
“那是我第一個被砍死的小弟。”胡須勇說。38年過去了。如今,他是香港黑幫“十四K”的3名掌門人之一。
8月的香港,潮濕、悶熱,我們來到這座國際大都市尋找他的故事。走進有著小噴泉的餐廳,攝影師老方說“找勇哥”。西裝革履的服務生愣怔了半秒,迅速收斂起打量的眼神,畢恭畢敬將我們引到這位聞名香港的黑幫大佬面前。
身材清瘦,沒有紋身沒有刀疤沒有金項鏈,兩撇胡須溫和地彎著。大佬放下手中的西瓜汁,站起來和我們握手。
“香港治安很好。”似乎是為了打消可能的緊張,他這么強調。
窗外的尖沙咀東部依傍維多利亞港,滿是星級酒店和購物廣場。每天,來自內地的旅游大巴??坑诖?,運來一撥又一撥大陸客。他們穿梭于廣場,走進免稅店,豪購各類奢侈品。四處洋溢著服務生的標準笑容、清淡的港式普通話。走在街上,紅燈停、綠燈過,秩序井然。盡管擁擠,這座城市仍保留了一些不被消費占據的公共空間,供市民及黨派組織自由集會和表達。至于品目繁多的政治娛樂新聞八卦,則充斥于花花綠綠的報刊。
“香港沒有秘密。”胡須勇感嘆。
這天,香港報紙的頭條是:警方打掉一個疑似通過黑幫買票賄選的龐大黑金集團。在這則新聞里,香港元朗多名鄉委會主席與黑幫和勝和、十四K千絲萬縷的關系被公之于眾。
“這幫家伙被抓,估計是做做樣子。”胡須勇說。盡管黑幫在衰落,可它“就像細菌,就像太極的一極,只要有人類、有利益,它就永遠不會消失”。官商勾結帶來的利益交換,為黑幫滲入提供了土壤。胡須勇卻態度堅決:“政治高危,我不摻和。”
接下來幾天,我們討論了政經問題、社會變遷,聊起江湖往事、愛恨情仇,最后,還聊到了人生。他做了這么一個比喻:人類就像一疊從天臺灑落到大街上的白紙。馬路上有各種顏色等著它們,空中大風吹,它們隨之飄落,被染成五顏六色。有時可以選擇,有時不可以——左邊是黑,右邊是黑,前邊是黑,后邊還是黑。
江湖是一條不歸路。他拿起一張餐巾紙:你說它沾上墨水了,還能變回來嗎?
可以洗白?
不可能洗白。
2
潘志勇是在1949年離開佛山的,他是地主家1歲大的少爺。兵荒馬亂的年月,土地革命中地主命運悲慘的故事不斷從北方傳來,恐慌籠罩著這個南方家庭。這一年,他成了80萬逃港流民中的一員。
彼時的香港,正從港口轉到工業城市型。此后20年,大陸每一次動蕩,都會造成大量人口的涌入,他們成為最低賤廉價的勞動力,澆筑起日益龐大的工業巨城。
少年潘志勇在新界的貧民區長大、入學,父親期冀他有朝一日成為社會精英。他至今念念不忘,小學三年級,他從全班第44名奮斗到第3名。之后成績持續優秀,還在少年唱詩團擔任團長。
初中二年級,在親戚資助下,他轉到英文學校——在這塊殖民地,一口流利的英語是擠進上層社會必須的門票。在那所學校,從第一天啞巴式的自我介紹開始,他感到強烈的失落。幾乎聽不懂課,也不敢開口講話,“就像透明人,無人嘲笑也無人問津。”他開始用打架的方式喚起他人注意。
很快,經濟爆炸中的香港向他展開另一面——暴利洶涌,秩序卻尚未健全,那是黑幫廝殺爭奪的叢林。
那時廉政公署尚未成立,黑白勾結,治安廢弛。江湖故事熠熠生輝:60年代吳錫豪隨難民涌入,幾年后成為幫派領袖,一代毒梟;探長呂樂身價5億,足以收購半個九龍……無數像潘志勇這樣的年輕人,被撩撥得熱血沸騰。短短數年,香港的黑社會成員飆升至三五十萬,活躍著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幫派。
十四K是彼時最大的黑社會組織,由國民黨將領葛肇煌創立,1949年遷徙到香港,并在7年后推動了著名的“雙十暴動”,被視為國民黨殘余向左派工會的瘋狂反撲。周恩來總理強烈要求港英政府鎮壓暴行,署理港督戴維遂下令格殺勿論。駐港英軍槍炮齊開,動用裝甲車,逮捕了一千多暴動人士。“內地移民躲避戰火而來,謀生艱難,經濟狀況不佳,加上政治挫敗感……”多年以后,學者劉蜀永試圖解釋,被拆除的青天白日旗,為何會釀成香港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群體性事件。
潘志勇接觸到十四K時,它已經擁有8萬會員。他全然不知它的歷史,只注意到,十四K的古惑仔“穿的衣服都比較好,去的地方比較繁華”。
胡須勇在旺角仁仁麻雀館里巡視,麻雀館是香港傳統合法的賭場 (方迎忠/圖)
潘志勇并未正式加入十四K,而是跟了一個大佬,行話叫“掛藍燈籠”。他蓄起長發,不久就收到第一個砍人的指令。他帶著4個少年,手持長刀,去搶奪一個賭檔。他還記得,“一路上一直聽到自己強勁的心跳聲,感到它簡直就要跳出來了”??僧斉e刀追砍過去,緊張與不安瞬間消失。幾次之后,砍人就是家常便飯了。
也曾收手。17歲有了第一個小孩,他斷斷續續打起工來,撿保齡球,進塑膠廠、制衣廠,最終升到了師傅的職位。然而大師傅間也有勾心斗角,他所在的派系長年受壓制,上升路途渺茫。
一個晚上,10號臺風刮過香港。上完夜班,潘志勇站在高處望向公園,萬物凄涼,感覺“人生就像草木”,遂作詩一首:&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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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謝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