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小說】老劉要回家我是臺灣老兵

一

失憶癥有多種狀況：有什么都記不得的，有部分記得的，有現在記得過一會兒忘了的，有把別人的事當做自己事的，有忘掉的事不定什么時突然冒出來又記得的……

這是王醫官告訴我的醫學知識。我們的老朋友劉天歷得了失憶癥，狀況就是像王醫官說的那樣。

好的時候，他跟正常人沒差別，還能說過去在部隊里的事，但病一發，眼前的人瞬間成為陌生人。有回我試著問他：“我是誰呀？”他瞇著眼睛看了我半天，竟說：“你有女朋友了吧？”

他發病時就喃喃自語，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要回家！”

我們以為他是想回大陸老家，可是等他神志清醒了，再向他提這件事，他又堅決說不去。

“我還去那里干嗎？父母都死了，那里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這番話，我們聽了很多遍，起初還是勸他回去走走，至少人不親，土親。

他曾經返鄉一次，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還是我陪他一起去的。我和他都是浙江人，他鎮海，我舟山，兩地都說寧波話，相距也不遠。我已經回去很多次了，他卻還是第一次。

二

兩岸開放后，老兵紛紛返鄉探親，甚至有人返鄉定居。劉天歷卻沒有動靜，他比一般老兵有錢，退伍后在高雄開過江浙小館，賺了不少錢。也在那時候結婚，不過夫妻感情不好，以離婚收場。他一氣之下，把飯館關閉了，到臺北買了一棟小公寓，就是他現在住的這棟，臺北房價這些年簡直聞風就漲，他這老舊小公寓現在1000萬臺幣都買不到。

他沒生兒女，透過人力中介，雇個菲律賓女傭照顧生活，女傭叫唐娜，是華僑，會說中國話。劉天歷84歲，唐娜四十多歲，像對父女。鄰居常見他們在附近公園散步，還一起吃小館。

我、王醫官、劉天歷，四十多年前在部隊時就很熟。劉天歷大我們幾歲，他上尉，王中尉，我少尉。我們都喜歡打籃球，還一起加入籃球隊。

退伍后各奔東西，在一次喝喜酒的場合巧相逢，三人都住臺北，就常常見面。

劉天歷雖然比我和王醫官大幾歲，身體卻不比我們差，所以沒回老家既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會是健康問題。那為什么？

有天我和王醫官“聯手審問”，他才說出原因：“我老家沒有人了。”

“何以見得？”

“我寫了幾封信去，都沒回。”

“那就親自回去找，到處打聽，說不定就找到了。”

“我爸媽如果活著，都一百多歲了……”

“一百多歲也還有人活得好好的。”

“就算不在了，也還有墳，你去上個香，叩個頭也應該。”

我們終于說動了他，關鍵之一，是三人同行。不過，王醫官是廣東人，三人同機到香港后，就分手了。

我和他一起到寧波，先在寧波找旅館住一夜，第二天他搭公交車去鎮海，我坐輪渡到舟山。彼此約好，十天后就在這家旅館會合，再一起回臺灣。

十天過后，我依約而至，他老兄居然已經在旅館等了我三天。

“怎么不多待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