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的陌生人
這幫印尼華僑,在1960年回到祖國,但命運對年輕冒險的獎賞,是將他們送到這個陌生國度的荒地度過余生。華僑農場與外界并無圍墻,但他們總是顯得格格不入。他們用一生的時間對農場建立起認同,可他們的后代卻早已如蒲絮般迅速消散。
陳敬恒與妻子張仃娘的合影。他們在這個院子里居住了30多年,這個院子見證了他們的小半生
這幫印尼華僑,在1960年回到祖國,但命運對年輕冒險的獎賞,是將他們送到這個陌生國度的荒地度過余生。華僑農場與外界并無圍墻,但他們總是顯得格格不入。他們用一生的時間對農場建立起認同,可他們的后代卻早已如蒲絮般迅速消散
父親臨走前,跟我們講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是他親眼見到的,就是我堂伯死得很奇怪。他死前做了個夢:媽媽要來接他走,幾月幾號幾點鐘都告訴他了。結果真的按照夢里講的,在那一天舉辦葬禮,請很多人來吃飯、玩麻將。差不多到點了,人家問他:你不是講你要走了嗎?結果時間一到,他說了句“媽媽來了,接我走了”,就倒下去了。
“父親說,如果沒看到,你是不會相信的。他15歲起就跟伯父闖南洋,最后親眼見到伯父死得那么舒服。很羨慕。”
在桂林一個農場里,鄒應杰的父親度過了人生的最后13年。他曾是印尼一家淀粉廠的老板。臨終時,他是桂林華僑農場的一個普通居民。“父親從沒后悔回來,”鄒應杰說,跟那些漂泊海外的祖先們一樣,15歲就離家闖南洋的父親渴望落葉歸根。
張仃娘(前右一)與丈夫陳敬恒(后右一)歸國不久,在農場平房前拍攝的照片
在1960年4月從雅加達開往湛江的“俄羅斯號”上,父親已經給人生安排好了結局。但對于在印尼長到15歲的鄒應杰而言,人生如南海上隨波逐流的一條沙丁魚。他不再是家業的準繼承人,關于前途的一切充滿未知。此時他腦子里惟一的念頭是:可以回國上學,繼續“深造”了。
1974年11月,在一次吃飯時,父親死于心肌梗塞,沒有給他留下遺言。
農場的開拓者與守望者
2012年7月9日,一個蟬鳴如織的下午,鄒應杰和他的“夕陽紅”樂隊成員準時聚在一間10平米的小屋子里。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們將演奏一些老掉牙的經典歌曲。
主唱張仃娘來得最早,她打掃了屋子并燒好茶水。第二個到來的是隊長鄒應杰,他負責電子琴伴奏。等到吉他手、鼓手一一到位,一場小型演唱會就開始了。
鄒應杰躲在老花鏡后專注地盯著琴譜,像個淡定而沉醉的電玩少年。拍子打起來,那些鬢角斑白、頂心漸禿的老人就像入了水的魚兒快活起來。他們展示出多數國人在音樂面前所缺乏的那種松弛。
連續幾首革命歌曲,流利得像小學生背書一樣。那是他們最熟悉的中文歌曲??吹贸鰜?,這些為遠道而來的記者臨時安排的節目并不讓他們太享受,連“團歌”《夕陽紅》聽上去也毫無生氣。鄒應杰的伴奏猛然轉調,《哎呦媽媽》——一首印尼老民歌響起來,則讓人眼前一亮。
一位老者在門口跟著拍子手舞足蹈了半天,幾個女人被他滑稽的樣子逗樂了。老者最后雙手作揖離去。“他不是華僑,是本地一個音樂老師。‘文革’的時候腦子好像有點壞。”張仃娘介紹,他們平時很少與本地人一起活動。
這支由退休老人們組成的樂隊,是大家開心的源泉。老人們可以在房子里唱著印尼歌曲整整一個下午
“夕陽紅”對印尼歌舞的癡迷更像是一種身份的展示。他們熱情地接受了桂林本地幾乎所有與印尼文化相關的演出邀請。桂林市曾舉辦兩次印尼文化節,均邀請他們去演出。鄒應杰擔任編舞,在活動開幕前一個月,團員們就開始排練。廣西師范大學的印尼留學生常過來看望他們,在錄像上看起來,那場面更像是親人重逢。
演出間歇,鄒英杰起身,從旁人身邊經過時,他彎腰低頭,伸出右手,像做了個“請這邊走”的手勢——但這是給自己的,表示他要借道“路過一下”。
這是他在印尼時養成的習慣,回國五十多年一直保持。在農場外,這個奇怪的動作往往會引發詫異,他就會不好意思地解釋:小時候的習慣,表示禮貌。類似習慣還有不用左手給別人拿東西,因為那是“臟的”——印尼人如廁后都要用水清洗,那是左手的職責。
“夕陽紅”樂隊已經組建10年了。這個農場的頭號文藝團體曾發生過一次分裂,一些更年輕的團員嫌“夕陽紅”名字太老,更重要的是,印尼歌舞很難真正讓她們感興趣。
“她們自以為能歌善舞,不跟我們玩。”一位團員不無譏諷地說。有天晚上,記者在場部附近的籃球場上,見到了這群“分裂分子”。她們的人數大約是“夕陽紅”的4倍,年齡上看來則比“夕陽紅”小一輩。她們正怡然自得地跳著時下風行各地的藏族廣場舞。指揮她們舞步的,是一臺播放《傷不起》的錄音機。
“印尼歌我們唱不來。”一位舞者告訴記者,中文流行歌曲以及在網上學的廣場舞更適合她們。這群人對印尼歌舞倒也談不上抵觸,在必要的時候,比如農場創建50周年的紀念大會上,她們也會穿上紗籠,在各界領導的矚目下,一絲不茍地完成那些印尼風情的舞蹈動作。
年輕一代已經毫不諱言對印尼文化的不理解和不欣賞。鄒應杰想教年輕人學樂器和印尼歌舞,“免費教都沒人來!”
有一年兒童節,“夕陽紅”樂隊受邀來到張仃娘孫子敏敏就讀的農場小學,教孩子們唱《哎呦媽媽》。
大部分的早上,華僑都在跳這種節奏簡單易學的印尼舞蹈動作
“你不知道大家有多反感。”提起往事,敏敏瞥了一眼奶奶,又低下頭去。幾年前那場不快仍讓他耿耿于懷。
張仃娘倒是無所謂,“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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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謝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