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標準像
因為要寫越南流亡詩人阮志天的訃聞,我試著給Dan寫信提問,其中一個問題是:“有人覺得,阮的詩歌太過直白,失去了美感。你怎么看?”在回信里,他引用德國作家布萊希特(Bert Brecht)的話作為回答:“如果有人說你不是詩人,你就告訴他們:你們不是人類?!?/blockquote>“我的詩里沒有美好的事物/它是高速公路上的搶劫,壓迫,還有結核病人咳出的血/我的詩里也沒有貴氣的事物/它是死亡,流汗,還有來福槍的槍托……”這是越南文學工程(Viet Nam Literature Project)創始人Dan Duffy最喜歡的一首阮志天的詩。因為要寫越南流亡詩人阮志天的訃聞,我試著給Dan寫信提問,其中一個問題是:“有人覺得,阮的詩歌太過直白,失去了美感。你怎么看?”在回信里,他引用德國作家布萊希特(Bert Brecht)的話作為回答:“如果有人說你不是詩人,你就告訴他們:你們不是人類。”
一位共產主義世界的流亡者和一位馬克思主義作家隔空站在了一起,顯示出文學對政治的無可逃避——寫作此稿時,互聯網上關于莫言的爭論仍未停止——關于這件事情,我的一位臺灣朋友說:無需用“現實政治”的角度思考所有事情,但切莫忘記所有事情的“政治意義”。
那些為作家辯護,要求“讓文學的歸文學”的人,或許有意無意窄化了“政治”的含義,但更糟糕的恐怕還是那些拿著“現實政治”的尺子對著作家比劃的人。即便是Dan也在郵件里特別說明:與布羅茨基類似,阮志天對詩性語言的雕琢,使只有懂得他們母語的人才能真正欣賞他們的創作(我用大白話演繹一遍:即便罵人,也請罵得有音律美),而我們這里一些可愛的喜歡借酒澆愁的人兒,卻只看到阮志天的某一品性(譬如,“愛自由”,這當然沒錯),從而急吼吼地給詩人畫出一幅“標準像”——這樣的事情見得多了不免心生憂慮:你會覺得他們滿懷熱情與道德感,卻把世間最美好的事物都變成了一些符號和姿態,而他們所追求的,至少在旁人眼里,也凝固成了另一種意識形態。
羽戈曾在《簽名,還是不簽名?——關于昆德拉與哈維爾之爭》一文里,分析昆德拉和哈維爾對于在請愿書上簽名的不同態度:哈維爾認為應該簽,因為這是人們重振士氣、恢復公德心的開始,也能拓寬公民社會的生存界限,終將令權力者收回利齒。而昆德拉則抵制某種大義凜然的道德強化,他恐懼的是一種冠以自由民主之名的專制主義。而最終,在我看來也是最重要的,他們能夠理解彼此,他們的分歧是生活方式的分歧,而不涉及道德(勇敢VS怯懦),在追求自由上,他們依舊是同路人。
阮志天去世后,我搜索了西方和越南的媒體,越南媒體只字未提(一位朋友的朋友,越南前媒體人,抱歉地給我回信:“不好意思啊,其實我都沒聽過他的名字”),而英美大報基本都刊登了他的訃聞。再進一步搜索,有意思了,雖然阮志天1995年即流亡美國,但幾乎找不到除了訃聞之外的其他主流媒體報道,而即便是訃聞,也能看出他們對他有多陌生(《經濟學人》甚至弄錯了他在英國使館內的細節),可以想見,大多數流亡者,只在兩個很短的時間段里“存在”:從到達那一刻起,他們就被期待成為一個符號,一副“標準像”,永遠擺出固定的POSE,直到逝去。
驅趕他們的權力者自然是“萬惡之源”,可是他們也無法包攬世間的荒謬。索爾仁尼琴在《一粒落入兩扇磨盤間的種子》里描述了自己流亡之初的感受:我再也不想發表任何聲明了!但西方媒體還是蜂擁而至,希望他說點兒什么。說什么呢?“說我身處自由世界感到十分高興?或是說,我非常喜歡德國的公路?”可是,“一切重要的內容我在莫斯科都說過了。”他后來到了蘇黎世,媒體也一路追到瑞士,某個黃昏,天完全黑了后,他來到房子背面的陽臺,想透透氣,突然,強烈的探照燈亮了起來,他又被記者們逮住了。他拒絕他們拍的標準像,從陽臺離開了,“又吃了幾顆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