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流沙河與山西
流沙河與西戎、常蘇民等山西人的交往,在20世紀的革命大潮中,是一個難得的異類相合的范本。君子和而不同,千年流風遺韻。不想60年來,運動頻仍,一旦遭遇事變,斬斷親情友情,落井下石,反手施虐者比比皆是。人性荒原留下了筆筆殘忍記錄。
流沙河沒有到過山西,這不等于他不了解山西,不了解山西人。他和山西有很深的交道淵源。他大半生幾十年的生涯,有幾個山西人對他的影響尤其深遠。
流沙河開始接觸山西人,是中學時代??箲鸨l,山西汾陽的銘義中學南遷,最后落腳在成都市的金堂縣。這是流沙河的故鄉。流沙河得以認識了一批來自山西的老師。
銘賢銘義都是美國人創辦的教會學校。庚子之亂,太谷汾陽一帶的傳教士慘遭殺戮,平息以后,美國人用賠款,在當地辦學校辦醫院。銘賢銘義都是當地非常出色的學校,校舍建筑中西合璧,花木繁盛,學校就是園林。晉中這一帶,要上好中學,出了縣只有銘義。銘賢舊址后來辦成了山西農業大學。
流沙河對這一批山西老師印象很好。教物理的,教化學的,都是一派民國范兒。循循善誘,春風化雨。多會兒問問題,就沒有不耐煩的時候。中學時代遇上一個好老師,往往終身受益。流沙河時常感念少年求學的好運道。只是不理解,四川那么好的地方,怎么留不住山西人。一次說起故鄉山水阻隔,老師禁不住背過臉流淚。那一刻,流沙河理解了山西人的戀家。再窮再遠的老家,山西人都有無盡的牽掛。待到以后,西戎老師一個心眼要調回去,流沙河就有些明白了什么。
流沙河的人生轉折,在于遇到了山西作家西戎。
1949年初,“解放大西南”攻勢強大,晉綏干部大批南下入川接管權力,山西那一批代表性的革命作家都到了四川。西戎到成都以后,參與創辦《川西日報》,主管副刊,嗣后創辦《川西農民報》,擔任社長兼總編輯。政權易幟,報社初創,推開舊人,找熟悉新聞寫作的太難,報社的新人,多是剛出校門的學生娃。
流沙河中學時代就酷愛文學創作,1949年跳考進四川大學農業化學系,不思學業,只想當作家。十幾歲開始投稿,這年在《川西日報》發表詩歌、演唱作品和短篇小說。西戎欣賞流沙河的才華,一封介紹信召調流沙河來編輯部工作,從此流沙河“參加革命”,成為新政權的公職人員。
流沙河出身于大地主家庭,父親在國民黨金堂縣政府任職,土改中被鎮壓。西戎不知道這些嗎?按照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審干規矩,這些都是要老老實實地填表的。這只能說明,西戎用人,還真有一股子唯才是舉的勁頭。在這個“老革命”看來———西戎這年28歲,已有13年的革命工作經歷———上一輩子是上一輩子的事,小青年受上一代的影響沒有那么可怕,完全可以為新社會服務。
這“一老一少”在報社的日子里,竟然合作得非常愉快。一日討論辦報宗旨,流沙河擬了一段韻文,頭一句說,“農民報,農民辦”,西戎說:不對,農民報,地主辦?!洞ㄎ鬓r民報》創刊,西戎手下的六個編輯有五個出身地主家庭,包括流沙河。西戎當然是在調侃編輯隊伍的成分,但在當時,這明顯是非常沒有原則的玩笑。大膽西戎,他不但這樣用人,還敢公開調笑文化隊伍的現狀,這位老牌革命干部,實在可愛得可以。煙癮發了,讓流沙河去買。市面上有一種劣質煙草,趕時髦叫了八一牌。兩人對坐接火,西戎猛吸一口,口腔如燒火,連忙吐出濃煙,叫嚷“啥牌子”?一聽說八一牌,西戎嘲笑:“難怪滿嘴都在暴動!”這個西戎,革命歷史也可以拿來尋開心,他當領導,絕不是整天一臉“革命相”。
西戎帶流沙河下鄉采訪,騎一輛自行車,西戎蹬車,后座馱起流沙河。這里不是山西,天雨泥濘,一會兒沒法騎了,西戎扛起自行車前行。要過河,流沙河抱起衣服,繞淺水蹚過去。日本車子笨重得很,扛得西戎一頭一臉雨水拌汗水,流沙河又幫不上忙。多年以后回想,依舊愧疚不已。
閑下來的時候,西戎會給流沙河唱幾段山西小調,“你媽媽打你不成才,露水地里穿紅鞋”,“家住在,汾陽城,鼓樓的東面有家門,奴家的名兒自小就叫田秀英”,親切隨意。兩個人的關系可以說親密無間。
1950年沒過幾個月,流沙河惹了事。
流沙河與人合寫了一部中篇小說《牛角灣》,在《川西農民報》連載。小說用意在于揭露鄉間惡勢力,用生動的民間口語講述,很有生活氣息。很快有報紙發表批評文章,批評小說夸大了土匪的力量,低估了群眾的覺悟,丑化了現實生活。這個腔調我們現在太熟悉了,幾十年來關于歌頌與暴露,光明與黑暗的指責,不知道打殺了多少天才。省委宣傳部號召公開批判,調門已經高唱到“將導致亡黨亡國”。西戎沒有跟著起哄。他專程找到宣傳部杜心源部長,為流沙河遮掩回護。西戎說流沙河年輕幼稚,作品有不當之處,最多屬于批評教育問題。部長兼聽則明,流沙河因此得免成為“敵人”,
登錄后獲取更多權限
網絡編輯:劉之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