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情人】像初次見到舒淇
她嬌柔、沒氣力,是夜里的人被太陽照到了,再多照一會兒就會嗤嗤地灼出洞冒出煙來的那種嬌柔,她恬淡、安靜,是貓變了人形,但還是老想要臥著的那種恬淡。
一直以為是1994年,當真要動筆的時候,查到的結果卻是1996年。就連舒淇本人,在2012年3月27日發表在官網上的那篇《回歸簡單的源頭》里也說,那是17年前的事。17年前的1995年,電影拍攝,1996年,電影上映,那部電影叫《玉蒲團之玉女心經》。
舒淇
已經畢業了,我們還滯留在學校,無所事事地游蕩,晚上就去錄像廳看錄像。錄像廳非常破敗,沙發骯臟不堪,空氣里彌漫著煙、酒精和尿騷味——夜里零點以后,錄像廳開始播放通宵電影,為了回避警察檢查,通常會鎖閉大門,關閉燈光,將音量調到最小,并在后墻角置一鐵桶,所有人一律不得進出,一旦內急就在鐵桶里解決。
深夜的銀幕上,舒淇出現了。第一次,她被徐錦江背著,眼神迷離地從鏡頭前經過,所有的小伙子都驚呆了;另一次,她扮演的幻姬,一身黑紗裙,頭戴面紗,在煙霧迷茫中,從夜色里走進一間屋子,兩條長腿若隱若現,全場又是一片寂靜。她是誰?沒人知道。她演的角色是神秘的,她的來歷更神秘,資訊不發達的1996年,她和幻姬一樣,沒有前因后果。
然后是《色情男女》《怪談協會》和《紅燈區》。但她再次給我留下印象,卻是在《美少年之戀》里。這部電影中的女人,比那些地下生存的男人更像鬼魅,都是澀澀地出現,飄忽迷離地離開。然后是《玻璃之城》和《碧血藍天》,趙文卓離開的早晨,舒淇用手指摳摳白床單上的印跡,突然笑了,性感得驚心動魄。
一部電影里只要有舒淇,總會讓人記住某個有她的片刻?!逗榕d十三妹》里,她抱著一束花,沿著一條斜坡,慢慢地走上來;《北京樂與路》里,她在大棚歌舞團的舞臺上,漫不經心地左搖右擺,眼光拋向舞臺下的某個人,豎起一根指頭抵在唇間;還有《最好的時光》,舒淇似乎有一種光輝,連脖子的筋脈都是戲——“自由夢”那段,跟著“梁先生”鬧革命的他,時不時去找做藝妓的她,他肯替她的小姐妹墊補贖身的錢款,卻不肯給她一個交代,她最后哭了,小心地沾一沾眼角,不讓眼淚流下來。她的小妹贖了身,她無話,退回房里,慢慢坐下,給我們一個背,只略微看到,她脖子上的筋脈動了一動,像是喉嚨緊了一緊,再轉過頭來,卻照舊面沉如水。
一旦和別的女人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她就顯得輕得過分。兩部《非誠勿擾》,和走馬燈一樣出現在電影中的其他女人比起來,她似乎不像個實體人,而在《10┼10》中,她靜靜坐在老太太旁邊,聽她講過去的婚俗,像個隨時會走掉的過客。
我曾說,影像里的她,是柔和、輕盈、恬淡的,有點風情,但已經被打磨得很圓潤了,有光輝,是3月的那種光輝,不使勁,不乖張,也不露痕跡。但更多時候,我的確覺得她像一個游魂,是小時候營養不良(物質上的和精神上的營養不良),長大后又經歷過些嚴重的時刻、被打散了魂魄,才有的狀態。她嬌柔、沒氣力,是夜里的人被太陽照到了,再多照一會兒就會嗤嗤地灼出洞冒出煙來的那種嬌柔,她恬淡、安靜,是貓變了人形,但還是老想要臥著的那種恬淡。她的報道里提到,一旦拍戲的時間拖得太長,她就支撐不住,拍《夕陽天使》時,在七八月的香港,打斗戲拍到十二小時以上,越過了她的工作時間極限,她惱火到摔手機,覺得那毫不意外。
我覺得自己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但又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如我所想。后來,有位朋友在采訪過舒淇之后,和我聊了一個小時,她看到的舒淇,有許多讓人大惑不解的細節。她總像是欠著別人點什么,說話很嬌柔也很小心,拍照過程中,她要經過一群在后臺置景的工人,她抱著一堆上鏡要用的衣服,低著頭很快地跑過去。當時正是女星自立門戶的高潮,許多二三線女星都創立了屬于自己的公司,當我朋友問舒淇有沒有這個打算的時候,她卻表示,從沒起過這種念頭。問她對婚姻有無期待,她表示不相信愛情和婚姻。
她散淡如微風、電波、耳語,像所有這些形散神散,卻又擾亂人心的東西。
2008年冬天,我在杭州機場等待登機,旁邊的隊伍里,同樣排隊等待的,分明是文雋先生,他穿著羽絨服,拖著簡單的行李。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去橫店探班,陳嘉上正在那里拍《畫皮》。隊伍行進得十分慢,我有足足半小時來思想斗爭,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又擔心會非常冒昧。終于錯過了。
我想跟他談論的,就是舒淇。
但是你知道,和一件正在進行的事同時代的結果,就是你似乎什么都知道,卻又什么都不知道,你無法言說,甚至無法向知情者提問。我有時很期待時間快快過去,只留下該讓人知道的和記住的,比如舒淇那游魂般的氣質,而不知其由來,就像我們初次見到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