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念馳 祖父不需要刻意紀念
“當你被劃為異類時,你該付出多少的代價?當你懂得路要靠自己去走,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女,你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所以我們從年輕的時候就有一個信念:你沒有權利休息,你沒有權利不努力”.
章念馳
“當你被劃為異類時,你該付出多少的代價?當你懂得路要靠自己去走,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女,你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所以我們從年輕的時候就有一個信念:你沒有權利休息,你沒有權利不努力”
在這位七旬老人身上,能感受到久違的大家禮儀:我們在樓下按響門鈴,老人即佇立電梯口,靜候來客;訪談間隙,盡管坐得有數步之隔,他挪動并不輕便的身軀,走過來為我們的茶杯倒滿開水,臨別時堅持送到電梯口看著我們進電梯……
東亞問題研究是他的職業,也是興趣。對于當下熱門的釣魚島、南沙等問題,他有自己的看法:“我們講釣魚島問題,講南沙問題,不是從國際法跟國際政治的角度去講這些問題,都是從歷史去講:‘它自古以來都是中國的領土。’我們從這一點來捍衛這個領土,來演繹這個領土的意義。這個邏輯在西方是行不通的。”
職業工作之外,他最關心的還是近代史、祖父章太炎。
“我們生活在一個他無處不在的家庭里面。祖母很長壽,將近一百歲,在我四十多歲以后、1980年才去世。我們就是在這個家庭當中熏陶而來的。家里每間房里都是藏書,到‘文革’還維持,還有5個客廳。”
這個擁有5個客廳的家,就是章太炎在蘇州錦帆路的住所。章太炎1934年從上海正式移居蘇州,開辦太炎國學講習會,講學和居住都在同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在當時還有一個院子,以及一個大花園——當然,現在已經拆得差不多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
幼時,每一個到來的長輩,都跟章念馳說起他的祖父。所有話題都從章太炎展開,談其著作、活動,一切一切。自懂事起,章念馳就意識到自己有一個了不起的祖父。這種影響并未被新的教育方式取代。在那個年代,他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孩子”。中學畢業的時候,章念馳的畢業評語寫著:“政治立場模糊,家庭影響不輕。”
特殊的身份,如此沉重的評斷,給他的生活帶來了無盡困擾,荒廢了讀書治學寶貴的光陰。
章門弟子朱希祖的兒子朱偰也有類似經歷。建國后,朱偰任南京大學教授、江蘇省文化局局長。他是柏林大學經濟學博士,但寫過很多關于歷史的文章。
“像《金陵歷史考》這些東西,沒有人超越他。”章念馳說。
“朱偰的詩詞比聞一多他們都要好得多得多,但他從來沒有從事過文學。道理很簡單,他從小在他父親身邊長大,父親平時灌輸他的東西、詩詞文學,自小耳濡目染。一個人三四歲如果經常接觸這些傳統的詩詞的話,自然而然長大以后會念會作。”
他話音一頓:“朱偰對于保護南京的歷史界做了很大貢獻,不亞于梁思成。最后為了這問題他被打成右派了。后來‘文革’的時候自殺了。遺言說:我沒有錯。”
章念馳感慨:“這就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良知。”
覆巢之下無完卵,章門弟子的后人不能幸免,章太炎的后人更不在話下。
首當其沖的還是章太炎。章太炎1936年在蘇州去世后,國民政府承諾為其舉行國葬,但由于日軍侵華,不了了之,家人把他草草葬于蘇州家中的后花園內。蘇州淪陷后,日軍闖進章宅,看見新墓,疑有陪葬寶物,要強行開挖。留守的老家人奮起阻止,遭到日軍毒打。后來一個日本軍官趕到現場,得悉是章太炎的墓后,喝退鬧事士兵。
數日后,這位軍官還前來祭奠一番,在墓旁立下一根木柱,上寫“章太炎之墓”。從此之后,再沒有日本士兵來此騷擾。
1955年,章太炎被遷葬至杭州西湖邊上,與抗清名將張蒼水之墓毗鄰而居。“文革”期間,紅衛兵一邊歡呼著將章太炎封為“法家”、“最革命派”,一邊將章墓夷為平地,將其遺體曝于荒野,一口楠木棺材也被劫走。
1971年,風雨飄搖,周建人路經章墓,看見滿目瘡痍,老淚縱橫。久久佇立后,說:“我相信,我們的民族是一定會好起來的。”
父親章導自1949年之后,就一直被進行“無休無止的勞改”。章念馳在上海求學、工作,大部分時間不能與他見面。
談起那段經歷,章念馳意寄沉慨:“‘文革’的結束,我們比別人更加懂得什么是種族歧視,什么是宗教信仰,什么叫家庭的影響,這些東西我們比任何人更懂得。當你被劃為異類的時候,你該付出多少的代價。當這個時候你懂得路是靠自己去走的,你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女你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所以我們從年輕的時候就有一個信念:你沒有權利休息,你沒有權利不努力。”
所有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遇,章念馳都品嘗過,甚至更重,因為祖父是“資產階級革命家”。
“我們不愿意再去談這些事。這是一個民族的悲哀。中華民族自己翻過了這段歷史。但這段歷史會不會重演呢?還是會的。‘文革’重演也不奇怪,再來一次也照模照樣,完全有這種條件——如果我們不記住歷史的話,歷史是很快重演的。”
他明確表態不愿去回憶那段歷史,但多次欲言又止。他記住了歷史,也記住了要往前看。
長孫章念祖與孫女章念靖
一個陌生人研究另一個陌生人
1978年,章念馳進入上海社科院,主要從事近代史的研究。對于他來說,看近代史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為那“簡直不像歷史”。這種痛苦延續到了今天。
“《辛亥革命》這部電影,拍到章太炎,說他因《蘇報》案被關在牢里,當他聽到要被釋放時,高興得唱起‘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來,表達了他無限興奮的心情……把章太炎變成那么一個淺薄的、投機鉆營的、非常在意自己得失的人。這是非常悲哀的。一百年來,人們對于歷史的認識、研究,下降到如此的水平。”
章念馳的悲哀不無緣由。即便是學者的研究,也把更多精力、更多贊譽放到了孫中山的同盟會上,而不是章太炎的光復會。
“毫無疑問,在如今,被肯定的是同盟會,它是正宗,是孫中山的代表,今天還有巨大的政治影響,我們還要統一戰線,還要統一臺灣,還要實行第三次國共合作。有巨大的政治需要,有一大批人是從事這項工作的。”
在章念馳看來,對于同盟會和光復會在歷史上的關系與貢獻,很多人“說不清”。
“辛亥革命100周年時,稍微可以說一點陶成章是被蔣介石謀殺的,這是辛亥革命90年、80年、70年時不敢說的話。而100周年時,人家開始說,宋教仁也是被他們(陳其美)殺死的。開始把真實的歷史還原。但我們搞歷史的,沒人不知道是陳其美殺死的。我們不至于傻到這些問題都搞不清楚。陳炯明炮轟所謂的元帥府到底是怎么回事,現在出現了一些文章為他平反,來糾正歷史。但是聲音是很微弱的。”
對于從事祖父的研究工作,他一再強調自己是“一個陌生人研究另一個陌生人”,希望做到“斷感情、汰華辭”——這也是章太炎自詁經精舍時代起就建立的宗旨。談話當中,章念馳極少稱“我的祖父”,而是徑直說“章太炎”。
這個“陌生人”的最大心愿,就是希望能把祖父的全集補齊。4年前他中風一次,“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就把臺灣問題的研究擱在一邊,全力投往祖父全集的編輯工作上。
中風之前,他朝乾夕惕,要求自己每晚工作讀書的時間不少于6小時,不工作到凌晨一兩點就不心安。他著重提到,自己一步步通過考核成為教授,是上海市政府參事中惟一沒有大學學歷的人。如今身體狀況不允許熬夜,他覺得“很慚愧”。
關于維新與革命,這位革命家的后裔完全不同意“君主立憲能促使中國成為第二個英國”的觀點。他承認,近百年來中國人經受了各種革命的副作用,變得討厭革命,但原因恰恰是人們對于那一段革命史并不熟悉,不清楚他們的理念,理解不了當時士人對晚晴政府的失望,無法感受到先烈拋頭顱灑熱血的悲情。
革命與維新,并非絕對不可變易,要看其是否具備時代合理性。在章念馳看來,中國近三十年的改革開放,行的就是維新,在當時的情形下,比采取革命手段要好,這跟晚清的革命一樣,都具備歷史的合理性。
“寫這段歷史,不容易,很難。”
沒人比魯迅更了解章太炎
“有學問的革命家”,是魯迅晚年最后的文章里對乃師章太炎的評價。這個評價被很多人引用,成為經典。
魯迅未必是章太炎最得意的弟子。新近出的《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輯錄了章氏在東京講授《說文解字》時,弟子錢玄同、朱希祖、魯迅三人的筆記,其中記得最好的是錢玄同,其次是朱希祖。章念馳說,“記得最沒有功力的就是魯迅,因為他不是研究這個的。”
章太炎的學問植基于小學(文字、音韻、訓詁),僅是一部《說文解字》,他就讀了72遍。在《蘇報》案庭審現場,他曾利用小學素養把自己罵光緒的“小丑”二字解為“小孩子”、“小東西”,令法官瞠目。
但在章念馳看來,這并不影響魯迅對章太炎的理解。魯迅對老師的這一評價,有其深意。當時的國民政府,千方百計地想抹去光復會、章太炎對革命的貢獻,于是強調他學術上的成就與貢獻,把他定位為一個學術上的大儒,否定其革命貢獻。
這種背景下,魯迅執筆為老師辯誣。“為什么魯迅一生很少贊頌孫中山,為什么魯迅一輩子不原諒蔣介石,這都跟他和老師的經歷有關……一部革命史變成了一黨黨史,這是最大的悲哀。”
自然,談到章太炎,不能不談到孫中山。章念馳說,“孫中山跟其他所有人拍的照片,都是坐在中間的,從來不會讓在邊上。但只要跟章太炎坐在一起拍照,都是章坐在中間,孫坐在旁邊。孫中山一生的著作從來沒有請其他人寫過前言序言,但是他最重要的四篇文章都是章太炎寫的序言。”
章念馳之語并非虛言。辛亥之前,章士釗曾編寫《孫逸仙》一書,他說:“其時天下固懵然不知孫氏為何人也。”孫本人20世紀初期在日本,也并不受留學生、華僑的待見,其間偶然來往的人,對孫也總是“覺得奇怪,要來看古董,并沒有熱心救漢的意思”。因《蘇報》案被囚的章太炎為此書撰寫題辭。而孫中山自此“一經品題,聲價百倍”。
在當時最上流的知識精英中,康、梁把孫視為陳勝、吳廣般的草莽,不與同流。有了章太炎和章士釗的追捧,孫中山才得以聲名鵲起。不過,正如余英時所言,在革命后期,孫中山變得更加重視會黨人物,對于革命早期的知識精英,則漸漸疏遠。
盡管分歧多多,孫中山病危時,深諳中醫的章太炎還曾焦急地為他開了個藥方,但為時已晚。孫中山逝世后,章太炎希望能為其寫墓志銘,認為“其墓志銘唯我能勝,亦只有我有資格寫”。這一意愿因遭到蔣介石反對而作罷。
孫中山去世后,國民黨人對知識分子的尊重盡管還存在,但已遠遜此前。這也是上世紀20年代末國民政府沒收章太炎祖屋的一個“遠因”。
我們后輩都是庸才而已
日本學者河田悌一稱章太炎為“否定的思想家”。這大概是除了世俗層面的“章瘋子”之外,章太炎的另一著名“標簽”。章太炎在那個時代的學人中顯得“搖曳多姿”:反儒,反立憲,反代議,反袁世凱,反國民黨,反北洋軍閥,反共,反白話文……
章念馳說:“作為一個思想家,他是很可悲的。作為一個思想家就意味著他要超越一般常人,而超越一般常人首先需要看到一個新生事物一些負面的地方。所以他的特點就是早上還在歌頌新的主義的時候,晚上就已經開始反對這個主義后面一些陰影的東西。”
“往往大的思想家都是如此,沒有大的思想家是一貫如一的。”
記者追問:“太炎的各種反對背后,有哪些一以貫之的理念或立場?”
章念馳承認,這是他覺得祖父有所欠缺的地方,也是那個時代的人的特點,“他們贊成一種新的主張有余,反對負面的東西也非常充分,但他們建立新東西的能力是不夠的。在反對一個舊東西的時候,提供一個新的思想、一個新的邏輯和背景,他們往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這一點,他希望為祖父說上兩句,似乎也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便如此,章念馳還是很自信,認為章太炎是不需要刻意紀念的,因為自然會有人紀念他。在他眼中,沒有人比祖父章太炎更愛這個國家,“愛這個國家的文化,愛這個國家的人民;在學問思想上,章太炎是一座富礦,取之不盡。”
“大師以后沒有大師,大樹底下長不出大樹。一棵大樹底下,多少個時代,都再也長不出一棵大樹,余蔭之下不出大樹。所以我們后輩都是一些庸才而已。”
在2006年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等機構主持的“國學大師”評選中,入選的蔡元培、魯迅等人,是否具有國學大師的能力,都有爭議,惟獨章太炎最無爭議。章太炎歿后,最有能力繼承其學問的黃侃,因為早逝,未能留下專門著作;其次是錢玄同,然而卻早早“背叛師門”,成為“疑古君”(周作人語)。其余的弟子如朱希祖等,雖然在學術上成績斐然,然而均未能在氣象上逼近章太炎。
至于今人,則更是自鄶而下。
曾有博士生因為要做關于章太炎的論文來拜訪章念馳。對于章念馳來說,和博士生交流,顯然比接待媒體朋友更舒心,媒體總問些幼稚皮毛的傻問題,更關注那些奇聞軼事。
章念馳說,這些博士生做的論文都很像樣,不過,“他們最后都變成了第二個章太炎,瘋瘋傻傻的章太炎。”
“怎么講?”
“他們大致上不會有什么手段去爭點小權,因為章太炎的學問太深了,要他耗盡所有的精力和能力,所以他們思想是很富有的,著作是非常受人尊敬。但是呢,普遍就是窮書生。唉。”
(感謝章太炎故居的王永翔先生、費杰先生協助采訪,實習記者羅杵增對本文亦有貢獻)
章太炎有3個女兒、兩個兒子。3個女兒為原配王氏所生,她們名字的讀音都令人非常頭疼:章?(lǐ),章叕(zhuó),章?(zhaň)。王氏去世后,章太炎于1913年和湯國梨結婚,生下兩個兒子,長子章導,次子章奇。
章導和章奇,一個從事土木工程,一個學了化學,都與乃父名世的學問不沾邊。次子章奇1948年去了美國,單身無子,目前已近百歲高齡,在美國的養老院頤養天年。長子章導與母親迎接了新政權的到來,5個子女也在紅色中國里成長,他們分別是:章念祖、章念輝(女)、章念馳、章念靖(女)、章念翔。
3個男孫只有一個兒子,已經快50歲,單身至今,并無子嗣。從傳統理念上來看,太炎的直系后裔,戛然止于曾孫一輩。
章太炎孫輩5人,志業各異,只有章念馳從事的工作與祖父最接近。他出生于1942年,1978年起進入上海社科院,從事近代史研究兼《章太炎全集》的整理出版工作,此外還擔任東亞研究所所長一職,是上海市政府參事,至今仍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