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42

1943年2月,美國《時代》周刊駐中國記者白修德決定,與英國《泰晤士報》攝影記者哈里森·福爾曼一起,從重慶出發,去往陜西,沿著隴海線從西往東走,經洛陽,到達鄭州。他希望通過這一路的采訪調查,弄清楚當時發生在河南的“吃的問題”。

1942年受災的河南民眾,最終主要是靠災后“老天開恩”得救。國民政府后期乏力的救援,既是“補過”,也是“掩過”。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1943年2月,美國《時代》周刊駐中國記者白修德決定,與英國《泰晤士報》攝影記者哈里森·福爾曼一起,從重慶出發,去往陜西,沿著隴海線從西往東走,經洛陽,到達鄭州。他希望通過這一路的采訪調查,弄清楚當時發生在河南的“吃的問題”。51年之后的1993年,劉震云回到自己故鄉,回到1942年的河南,寫出了小說《溫故一九四二》。2012年,馮小剛將劉震云的原著拍攝成電影《一九四二》。在電影上映之前,本刊記者沿著白修德當年途經的路線重走了一圈,希望通過回溯這段漂浮著300萬亡靈的歷史之路,讓今天的人們有所覺悟

當我們到達白雪覆蓋的鄭州時,碎石鋪成的街道充滿了衣衫襤褸、人形鬼貌的饑民。他們會從每一個巷子里竄出來向我們尖叫,雙手塞進衣服里取暖。當他們要死的時候,就躺在爛泥和水溝旁待斃。我們曾輕輕地戳戳其中的一兩個,看是否還活著。

——白修德

 

1943年,河南,逃荒的災民擠在火車頭和車頂上 (白修德、福爾曼/圖)

 

2012年冬天開始的時候,我在河南省檔案館的二樓看到了1943年12月的《河南省政府救災工作總報告》,報告在記述1942年大旱的起因時,語言竟然像一首詩,但這首詩里的意象顯露的是一副猙獰的面孔:“自春徂夏,旱魔為虐,雨澤愆期,麥苗受損甚巨,迨至收獲之期,復遭風雹,以致二麥歉收,平均不及三成,原期秋收豐稔,以補麥季之不足,詎料入夏以來,又苦亢旱,禾苗枯萎,投火可著,低地秋禾,更遭蟲害,入秋以后,風雨失調,寒暖不均,早秋晚秋,復告絕望,以致引成今日之大災。”

在2012年的鄭州,完全感受不到1942年的災荒畫面。當我來到《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調查河南饑荒的最后一站時,吃的第一頓飯是花生燉豬腳。吃完之后我才意識到,這幾乎是劉震云小說《溫故一九四二》的開頭:“一九四二年,河南發生大災荒。一位我所敬重的朋友,用一盤黃豆芽和兩只豬蹄,把我打發回了一九四二年。”

1990年代初,錢鋼正在編寫中國百年災害史,找到劉震云,希望他寫一寫1942年河南的大饑荒,因為劉震云是河南人。“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自己家鄉在1942年死了300萬人。”劉震云覺得這事情有點大,答應了下來。

在2012年的鄭州,把我打發回1942年的是兩首民謠。

我見到了宋云龍。他出生于鄭州宋砦村,今年六十多歲,顯然沒有經歷過1942年的事情,但他記得母親給她唱過的兩首民謠,他把這兩首民謠唱給我聽。

第一首:“孩兒孩兒你別哭,前邊就是大瓦屋。支小鍋,打糊涂(類似于粥)。喝一口,老甜哪,逃荒就是老難哪。”1942年,饑荒發生后,沿著隴海線往西逃荒的河南人極多,一路上死人無數。宋家有上百畝地,沒人逃荒。

第二首:“頭伏蘿卜,二伏芥,三伏里頭種蕎麥。” 宋家在1942年的秋天里種了蕎麥。“蕎麥那東西耐旱,長得快,3個月就能成熟。”宋云龍76歲的大表哥王新五說。他經歷過1942年的饑荒。冬天里,蕎麥收割好了,宋家人準備歇一歇,第二天再拉回家去。第二天去看,蕎麥全沒了。

我在華誼兄弟公司的放映室里,提前看了電影《一九四二》。電影的開頭就是一群挨餓的土匪到地主家打砸搶糧,填飽肚子是最大的理由,可以搭上道德和尊嚴,有時連命都可以搭上。

鄭州郊區的農村跟城市已經沒有了差別,地理上的界限也沒有了,在大樓盤一般的南陽寨村,我見到了宋云龍的姑姑宋秀蓮,她出生于1930年。

“這是一個記者,想問問你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情。”宋云龍對宋秀蓮說。

“民國三十一年?讓我想想。”老太太有點茫然。

“鬧饑荒,你還記得嗎?”

“咋不記得,二層榆樹皮揭得老高了,噫,那榆皮面可粘了。就那還沒有啊。蕎麥你知道嗎?做饃饃吃,連皮都吃了。”

“有沒有餓死人?”

“餓死的人可多了,你德寶大爺就是餓死的。”

每聽完一段老太太河南口音極重的自述,宋云龍就回過頭來給我翻譯一遍。德寶大爺叫耿德寶,是宋秀蓮在宋砦村的鄰居。老太太當年是從宋砦村嫁到了南陽寨村。

在1942年的宋砦村,實行的是保甲制。宋云龍的伯父是甲長。“怎么當的?大家都不愿意當甲長,輪到誰家誰當。”

輪到宋云龍伯父當甲長的時候,正好是饑荒最甚之時。“政府不減你要繳的糧食。政府的狗腿子就跟著甲長去問老百姓要糧食。交不上糧食就打人。我伯父沒辦法,不想打人,就自己去借糧食,給窮人抵賬。”宋云龍說。

但是窮人還是還不起啊。過一段時間后,放債的人就來宋云龍伯父家,把牛啊車啊都拉走了。后來就開始賣地。“我們家原來有一百多畝土地,最后賣到四十多畝。”

地主家也沒法過下去。“要差事(田賦等)沒有。”宋秀蓮說,“俺娘被逼跳井了。冬天,被人救了起來?;丶乙路蓾窳?。”

杜德陽出生于1928年,是南陽寨村的老居民。1942年的時候,他正好在鄭州城里讀初中。在他的記憶里,那一年開始的時候,冬天和春天都沒下雨,莊稼不行了。“到了42年底,都沒啥吃的了。有的人賣田地,有的人逃荒。很多人往西逃,走到洛陽,才能上火車,前面的這一段鐵軌很多被扒掉了。”

“當時鄭州城里20萬人,每天早上警察搜尋街道,都能拉出來七十多具死尸。”杜德陽的敘述令人震驚。他親眼看到過餓死的人,“我們學校旁邊有個老太太,吃榆樹皮拉不出屎來,憋死了。”

當時不只河南鬧饑荒,緊鄰河南的一些地方也難逃此劫。如今家住鄭州的牛士杰,出生于1931年,老家是靠近河南的山西高平,那里1942年也鬧饑荒。他當年連榆樹皮都沒吃上,吃的是楊樹葉。“煮一鍋楊樹葉,真難吃,澀的,但還是一碗一碗吃。”毫無疑問,吃這些東西更難消化。“牲口吃的東西,人吃了,大便下不來,沒有辦法,我父親用棍給我挖,肛門都出血了。”

說到這時,牛士杰說不下去了,開始低聲啜泣。有時,傷痛太深,多少年后都無法撫平。“不能提那事,太受罪了。”他繼續說,“我坐在門墩上,動都不能動,走不成路了。”

1943年的春季,牛士杰的妹妹出生了,沒法養,送給了別人。“別人大概給了一斤米。”牛士杰記得,家里買了一些鹽,用4斗黑豆換了地主家8斗麥。“那一年就是這么過來的。”

很多人沒熬過來。牛士杰所在村叫高平縣北詩鄉野溝村。“我們村三十多戶人,絕戶的就有四五戶。”絕戶,就是全家死光。

鄰村更慘。有一戶人家上山采黃芩葉,第二天,全家4口都死了。“撐死的,黃芩葉吃進去發脹。”

牛士杰家當時還剩下一只羊??吹骄司思业娜税ゐI,殺了羊,給舅舅。舅舅把羊肉拿回家烤了吃。羊肉熱氣,肚子里啥也沒有,羊肉吃進去,舅舅的眼睛就瞎了,沒幾天就死了。沒幾天,舅母也死了。不久,女兒也餓死了。“舅舅一家全沒了,絕戶了。”

能吃的東西都吃了。“我們村有個老太太,七八十歲,一生吃齋念佛,不吃肉,民國三十一年把一只自己養的貓殺了吃了。”牛士杰說。在電影里,王子文扮演的星星抱著一只喜愛的貓逃荒,最后她同意把貓煮了,給在逃荒途中剛生小孩的嫂子熬湯喝。

“家族里的人死了,都是我父親埋的,沒有棺材,用席子裹一下。”牛士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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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謝小跳 圖片編輯:李夏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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