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希望“一九四二”不再重演
“任何一個民族的生活都有被遺忘的角落,恰恰是在這些被遺忘的角落,藏著這個民族的歷史,而不是探照燈照出來的光明大道里有歷史,歷史存于角落。文學和電影真正的意義,就是照不到的地方你的燈光照過去了?!?/blockquote>沒有比視生死如兒戲更幽默的
人物周刊:作為小說《溫故一九四二》的作者,怎么評價電影《一九四二》?
劉震云:電影花了19年,才能拍攝呈現在大家面前,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小剛用兩句話概括,我覺得準確:不堪回首,天道酬勤。還有朋友說是堅持的力量。有一點要說的就是,小說和電影是完全不一樣的。首先,藝術形式就不一樣。小說可以特別伸展來寫一些東西,電影有長度限制,小剛這樣的導演,院線能容忍到兩小時,再長院線就瘋了,一個廳老在放一個電影,賺不了錢。
書跟電影確實不一樣,客觀原因大家都能理解。本來小說是無法改成電影的,沒有故事,沒有人物,沒有情節,電影的元素都沒有。小剛93年說要改成電影的時候,我是非常猶豫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改,但他堅持要改。最后,我們找了一幫專家論證這個事,看這個小說能不能改。專家有十幾個,也許在別的電影、生活和社會觀點都非常不同,但對《一九四二》要改成電影,確實是眾口一詞說:不可能。
為什么小剛一直堅持,幾起幾落?一定是這個導演一定看到了電影之外的東西,一定看到了比電影元素更重要的東西。我問他為什么要改成電影,他說他喜歡這個小說的味道,喜歡這個小說里面幽默的部分。如果要拍一個特別嚴肅的災難片,已經有了,比如《辛德勒的名單》。但用幽默的態度面對災難,是沒有的。他看到的就是面對災難的態度。中華民族面對災難的態度是非常獨特的。
劉震云
人物周刊:這個態度如何獨特?為什么采取這樣的態度?
劉震云:之所以會采取這種態度。一個是因為,這事值得調侃。另一個就是,這個事情太嚴峻了。這個事不斷重復。我寫《溫故一九四二》的時候,研究了河南從東周以來的旱災,不包括澇災、冰雹,發現隔三差五,都會來這么一茬,饑饉、大疾、餓死人,包括人吃人,易子而食,特別常見。頭一次看到會觸目驚心,你一次次看到,看下來全這樣,你就熟視無睹了。
如果用嚴峻的態度對付這種嚴峻的話,太多了,嚴峻成家常便飯的話就不嚴峻了,這個時候只能用幽默的態度來對待。用嚴峻的態度對付重復的嚴峻就活不成了。用幽默的態度來對待就化解了。問你一個月之前的中午飯吃了什么,你肯定忘記了,但是你要一個月之前中午飯吃的是老虎肉,你肯定就記得。說明餓死人的事不是老虎肉,就是家常便飯,所以,要采取幽默的態度。
人物周刊:幽默地對待歷史,可能是從整體上來看歷史時才會有這樣的態度。但是對于個體來說,那可能就是刻骨銘心的經歷。我在采訪1942年的幸存者時,幾乎所有人一提那段經歷就哭,很難幽默起來。
劉震云:我說的幽默肯定不是個體的幽默,一個人說這個事的時候,如果把這個事當成笑話說了,那叫沒心沒肺。我說的幽默是結構上的幽默,人吃人的事不斷重復,隔三差五就來了是不是一種幽默?同樣的事不斷重復他就是一種幽默。祥林嫂不斷說,他孩子死了。你就會覺得很荒唐很幽默。這是結構上事和事的幽默。
人物周刊:可以用“荒誕”來理解你所說的“幽默”嗎?
劉震云:荒誕是幽默的最高境界。凡是幽默,里面一定有荒誕的成分。沒有比視生死如兒戲更幽默的吧。你平常說個笑話就是個生活中的笑話,那你把生死當成笑話這個事就特別大了。更何況我曾經說過,這不是因為旱災而死人,里面有各種各樣的貓膩,比如日本人要占領河南,中國人要把河南作為包袱甩給日本人,日本人又不接,甩來甩去,這是不是很幽默?這幽默不像我們平常相聲小品理解的這種幽默。
人物周刊:用幽默對抗幽默,用荒誕對抗荒誕?
劉震云:小剛說他看重的是這個,那我就覺得他看到了比電影元素更重要的東西。換一個導演,也許一看調查體小說,沒有故事沒有情節,他就不改了。但他一直要改。這個是我覺得肅然起敬的東西,那他一定不同于別的導演。但電影不能違反電影規律,所有專家都說不行,按小說拍沒法拍,電影必須有人物故事情節細節。從哪來?一個就是在賓館里編,還有一個就是像你一樣,順著這個逃荒的路線走一遍,順著白修德的路線走一遍,順著蔣介石的路線走一遍,再順著日本人進攻的路線走一遍。走的過程中,這些人物一個個都產生了。產生故事的來源,并不是要借鑒生活中哪個人物,哪個慘烈的事情,哪些特別生動的細節和語言,關鍵是災民思維的邏輯。
人物周刊:災民的邏輯是什么?
劉震云:老東家這個人物的產生,其實在小說里已經有了。我采訪了一個叫郭有運的人。郭有運就說,所有逃荒的人里面,我最不值得。逃荒是為了什么?一家人沒東西吃才出去逃荒嘛,電影里面不是說“爹,啥叫逃荒???”“村里人都快餓死了,出門尋吃的叫逃荒。”逃荒是為了讓人活,但他逃荒逃到潼關,發現家里人全死了,剩他一個人了,那我為什么要逃荒?如果不逃荒的話,家里人能死在一塊,現在可能是一個死在鞏義,一個死在洛陽,一個死在三門峽,一個死在潼關,七零八落的。這個時候,他就不是個災民,是個哲學家,他在思考一個特別悖論的問題,這個問題比哈姆雷特那個要嚴重。哈姆雷特那個說的是自殺,這個既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是什么殺?很簡單,沒吃的就餓死了,一個民族在不斷地餓死人,這個民族不值得思考嗎?這個思考具體落在了郭有運這個人身上,這個思考會形成一個戲劇的結構。電影里,老東家出門逃荒的時候是個地主,后來什么都沒了,他不逃荒了,他想不通啊。
電影《一九四二》劇照
作品人物的態度就是最好的態度
人物周刊:寫劇本的時候,有過哪些特別大的改動?
劉震云:一開始我們在創作的時候,還是有態度的,這個態度可以借助小說里的態度,小說里還是很激憤的,還是有主觀傾向的,而且這個主觀傾向和激憤,在原稿里是有個代表人物的,是有個現代人,回到1942來采訪。原來劇本里有一個像記者或作家一樣的人物,有點像日本電影《望鄉》,一個記者在不斷采訪過去妓女的狀況?!渡倌昱傻钠婊闷鳌防镆灿幸粋€記者或作家在采訪。但是,最后你會發現,這樣很難成立。因為災民特別排斥他,你總覺得他出來是不舒服的,因為他是吃飽的,災民沒得吃。一個吃飽的人去采訪沒得吃的人,特別不舒服,而且態度有點居高臨下。最后,就把這個代表給拿掉了,突然變得特別舒服。
人物周刊:提到態度,你的態度是什么?
劉震云:過去創作,不管是作者也好,導演也好,是有態度的。怎么從有態度變成沒態度了?災民的態度就是你的態度,白修德的態度也是你的態度,蔣介石的態度還是你的態度,你要尊重作品里人物的態度。由小說《溫故一九四二》到電影《一九四二》,我和小剛最大的收獲就是,這個態度到底是什么。這個態度就是沒態度。作品人物的態度就是最好的態度。
人物周刊:這19年,還有哪些困難的事兒?
劉震云:還有劇本本身,從戲劇理論來講,是不成立的,因為主要人物在里面是不見面的,委員長跟老東家是不見面的,相互沒有糾結的矛盾和沖突。那電影怎么成立呢?我跟小剛再仔細討論后覺得,可能好就好在不見面,他們什么見面了呢,就是他們的態度見面了。正是因為不見面,所以做出了這么一盆雜拌粥。
19年為什么一直要拍這個東西,那是因為他一定超過了一部電影的感情,是在路上一個一個人物出來的,他對他充滿了感情,總是想有一天能坐一塊一吐為快。
任何一個民族的生活都有被遺忘的角落,恰恰是在這些被遺忘的角落,藏著這個民族的歷史,而不是探照燈照出來的光明大道里有歷史,歷史存于角落。文學和電影真正的意義,就是照不到的地方你的燈光照過去了。
人物周刊: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拍出來,還有哪些遺憾?
劉震云:不管電影呈現出的是什么,有很多客觀原因,他可以拍得特別逼真,可以深刻得多也透徹得多,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電影是個妥協的藝術啊。
結尾的時候,老東家不逃荒往回走了,他親人都死去了,其他人都不認識了,碰到個小女孩也是親人都死去了剩下人也不認識了。你也不知道是老東家拯救了小女孩,還是小女孩拯救了老東家,但是老東家說,叫一聲爺,咱倆不就認識了嗎?她叫了一聲爺,他就拉起她的手,兩個陌生人瞬間成了親人,我們對親人這個概念瞬間有了新的理解。
《一九四二》是親人一個個離去的過程,所有人慢慢都變成陌生人了。當都變成陌生人的時候,兩個陌生人瞬間能成為親人,這個就是黑暗角落里有一絲微弱的人性的溫暖。這是個體之間的,我覺得這是照亮民族生存最重要的方面,而不是我們平常聽到的探照燈下說出來的冠冕堂皇的話,跟著這些沒關系。
他們的生存是個體行為,不是聽了好多宏大的聲音,宏大的聲音永遠在廣播你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他們是個體行為。電影試映的過程中,所有看過電影的朋友,不管其生活觀點是什么,社會觀點是什么,你能夠深刻地體會出來,他人變得善良了。
解決饑荒的辦法:建立民主制度
人物周刊:在小說和電影里,蔣介石的形象也有所不同,電影里好像給了他更多“理解之同情”?
劉震云:我覺得是真實吧,委員長真實的處境到底是什么。災民的處境是一方面。尊重他們的態度首先要尊重他們的處境。委員長你也要理解他的處境,因為中國是個積貧積弱的民族,到了1942年,已經差不多快支撐到極點了。他就是一個歷史人物,那個歷史產生出這個人物是必然的,蔣介石在中國最大的問題就是很難形成政令統一,一方面有外敵入侵,軍閥相互之間有矛盾,內憂外患,處在這樣一個處境下,到底應該怎么辦,他跟災民其實是一樣的,無非看你放在什么背景下。
日本進攻中國是從1931年開始的,到了1941年12月9號,才對日宣戰。為什么?因為12月7號發生了珍珠港事件,8號,美國宣戰了,9號中國緊跟著宣戰了。委員長整天要看誰給他援助,所以才要看美國人、英國人、蘇聯人臉色。這個時候,地方上發生旱災,一定是個小事情。你是委員長也這么想。只有真實地還原了,才符合1942年各個人的處境。白修德調查完就回美國了,他當然跟蔣介石不一樣,蔣介石身上是有擔子的,包括河南省政府主席,到重慶匯報災情,說一定要告訴委員長,可是當他發現委員長身邊說的每件事都比河南事大,就不說了。
《一九四二》的演員,好就好在他們不表演了,這次大家很認真,整個過程他們都在減肥,所以在路上也走不動,走不動的時候都顧不上表演了,就是沒力氣說話。我去探班的時候,國立跟我說,能不能把臺詞寫得越短越好,他說不出來,沒這個力氣,我就覺得他找到狀態了?!兑痪潘亩防锏膽B度跟平常親人之間的態度都是非常不一樣的,女兒被賣了,爹挺高興,人販子走了他特失望。人販子回來了,女兒主動說我識字的,賣錢多嘛,人販子又相中了,他挺高興,不賣出去,人都餓死了,我覺得這個把握還是不錯。
人物周刊:電影里,蔣介石說他很羨慕毛澤東。
劉震云:因為他身上沒有負擔。
人物周刊:你如何理解蔣介石對待河南災情的態度?
劉震云:蔣介石未必不知道,但他覺得這些小事會攪亂人心,攪亂國際局勢,他是個政治家嘛,但是他確實在大和小的問題上打錯了算盤,把小當大,把大當小了,他肯定覺得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是重要的,河南一個災民是不重要的嘛。恰恰最后是,羅斯福把他放棄了,美國人把他放棄了,這些災民也把他放棄了。他覺得不重要的東西突然變得重要了。百姓不單幫助日本人,在解放戰爭的時候,確實是幫了共產黨,因為他腐敗嘛,沒有救災嘛,這就決定了他在去臺灣時的命運。
人物周刊:你覺得歷史是一個循環嗎?是在不斷重復嗎?
劉震云:我不覺得歷史是一個循環,但是,歷史確實是在重復??陀^的東西是不斷在變化,現在跟秦朝比,秦朝沒有電、冰箱、空調、飛機……這樣的變化日新月異,但是人性的變化很小。你要是了解河南旱災,你可以看到,人性的變化進展是非常緩慢的,這也是我要寫《溫故一九四二》的一個原因。
“一九四二”這樣的事情在世界上肯定很多。對待災荒的態度會很不一樣,中國人的態度就是容易遺忘災荒,因為太多了。如果100年來一次,像奧斯維辛集中營,在歐洲就是特別大的事件。
中國新聞界在1942年沒怎么關注這件事,2012年還是關注了,所有有影響的報刊都在做這件事,這就很好。這也是從小說《溫故一九四二》到電影《一九四二》的意義。
我們都是災民的后代
人物周刊:“一九四二”被人所知,更多的是因為你當初寫了這件事,是不是有偶然因素?
劉震云:偶然和必然確實存在。“一九四二”跟我相遇是偶然,因為當初這個題材并不在我寫作規劃里,一個朋友要做這個事,我又是河南人。拍成電影,也是偶然,要是沒有小剛,別的導演也不會拍,也不會堅持19年,也不會不見面的戲劇結構就這樣拍,最后連鎖反應,造成最后大家都關注,大家要知道真實的歷史,才能夠知道現在和未來。
人物周刊:在小說《溫故一九四二》出來的時候,就有評論家說,這像是材料的堆砌,有損作品的藝術性?也有評論者覺得,到了電影,是不是也會存在這樣的遺憾,那就是藝術性不足,更多的是事實的震撼?
劉震云:我覺得,事實本身就是一種藝術,把幾個事實塊狀地堆積在一起是藝術最有力的體現。從小說《溫故一九四二》到電影《一九四二》,小說當時確實歸納不到任何體裁里,說是小說,他是非虛構的,說是報告文學,他又沒有有頭有尾地描寫人物,說是紀實性的調查體,也不是,是幾塊材料的堆積。到了電影,又是這樣,是不是藝術?按照過去藝術的標準判定,就不應該變成電影。這個問題我一直遇到。比如說《一地雞毛》,它像不像小說?好多人說不是,小說要有起承轉合的故事,要有情節細節,但是《一地雞毛》沒有,就是小林今天怎么了明天怎么了的流水賬。
有形的藝術一定是符合這個規律的,無形的藝術一定是打破或者沒有在意這些規律的,沒有注意這些清規戒律突然出來這個四不像的東西。
《一九四二》是不是故意要用塊狀的力量來結構這個作品,不是。而是《一九四二》確實是像寒冬里生長出來的野草,不是西湖楊柳有藝術感,好就好在沒藝術感,可能這就是最大的藝術,這點小剛認識得非常清楚。但是,凡是和過去不一樣的東西大家肯定有一個認識的過程,大家用過去的觀影習慣看,這不像小說,不像電影。但根據我自己的經驗來講,凡是大家說像的,我心里打鼓,它是不是沒有創造性?說不像,我覺得行,這次干得還行。
人物周刊:《溫故一九四二》的結尾,你提出一個問題:是寧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你現在的選擇是什么?
劉震云:我覺得,不能簡單用中國鬼、亡國奴來講,你把他放到1942年的背景下面理解。比如說賣人這件事,任何一個人在現在把老婆把自己賣了肯定是個悲慘的事,但在1942年,肯定是個喜悅的事。好多哲學家要把事情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去看,這個觀點不是我的觀點,是災民的觀點。要餓死的情況下,有人給你飯吃,你吃不吃?反正我是吃。
人物周刊:電影里的哪一個場景你最欣賞,最能表達你所有的想法?
劉震云:最后一個鏡頭和最后一個鏡頭之后的獨白。電影到這個時候其實是另外一部電影的開始。為什么不吃肉?為什么不流淚?母親從哪來的?這是這個作品最重要的一個命題。
人物周刊:我們都是災民的后代,你同意嗎?
劉震云:這是真實存在。你的祖先如果不是河南災民,那一定是中國其他災難里的災民。中華民族真是多災多難。
人物周刊:1942年,還會上演嗎?
劉震云:我們做這件事情,不就是希望不上演嗎?
(感謝本刊記者易立競、實習記者黃昕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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