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自然村的消失不只是黍離之悲
農民工建設了基本不屬于他們的物質文明。他們把年富力強的歲月留給了城市,自己卻要回到家鄉去終老。他們當初把孩子丟在家鄉,或者丟在工棚?,F在,孩子們從他們身上遺傳了身份的標簽,卻再也不甘心接受這個身份所固有含義,同時,也不愿意回到祖輩世居的自然村。自然村消失于無形,但轉型的痛苦卻是農民工用身體和命運去承擔的。
自然村消失于無形,但轉型的痛苦卻是農民工用身體和命運去承擔的
2012年10月28日,《都市快報》濃墨重彩地報道我國“自然村的消失”。這個概念比“農村空殼化”更能激起人們對傳統社會形態的懷念,一時形成網絡熱議。報道說,過去10年,我國的自然村每天消失80到100個。
自然村和行政村是兩個概念。上世紀上半葉,我國大部分農村還基本是自然村的自治狀態。1949年以來,由于把行政組織建立到最基層的需要,有些地方,直接把農村按軍事化的形式,用阿拉伯數字編隊了。所以,中國的農村基本上都是行政村?,F在,農村人口越來越少,直至一些行政村名存實亡,說自然村消失和行政村消失,當然都是一回事了。
這是一次劇烈的社會變遷。從外在的形式上,是鄉村的凋敝和衰落。有一種“四大皆空”的說法是指“產業空、青年人空、住房空、鄉村干部空”。農村的土地撂荒,破敗的農舍里,留守著老人和小孩,沒人住了,自然也就沒有村干部了,行政建制名存實亡。這一切,對離開土地的人們,對整個中國社會,意味著什么?應該怎樣來描述這一現狀?它帶給中國什么影響?我們應該做些什么?
這一次社會變遷來得如此劇烈和迅猛,這么多人在這么短時間內背井離鄉,相當部分永不回來。這意味著某些農業文明的驟然中斷和消失。許多家族將沒有記憶,許多村莊將被湮滅,許多故事將失去傳說,許多手工藝將沒有傳承,許多村民自娛自樂的小劇種將悄無聲息滅絕,甚至較大區域的傳統戲劇,也將后繼無人。在歷史上,應該沒有任何一代人在活著的時候,就經歷了這么大滄桑,甚至十幾歲的孩子都見證了這一切。這是一種情感,也是文化的斷裂,可謂創深痛巨。
自然村是如何消失的?有人這樣寫道:“它們悄悄地逝去,沒有挽歌、沒有誄文(即悼念的文章)、沒有祭禮,甚至沒有告別和送別,有的只是在它們的廢墟上新建文明的奠基、落成儀式和伴隨的歡呼。”這話代表了一種比較普遍的心理。前半句雖然詩意,卻還是事實;后半句雖然具體,卻不實在,因為并不是所有的廢墟上,都有“新建文明的奠基、落成儀式”,而這種奠基和儀式上,也未見得都“伴隨著歡呼”。
劇烈的社會轉型帶給文化人的,往往只是黍離之悲。然而,對于當事人來說,在社會轉型中最關鍵的需求就是公平。目前,我國城市建設工地上,仍然有二億農民工。他們今天獲得的待遇,比80年代初,要好多了。甚至有人說,要給他們醫保社保,還要讓他們的子女在城市里上學了。但在上世紀80年代初,這一切連動議都沒有。那一代農民同胞,是要首先花一筆當時來說相當不菲的支出,在政府機關辦了“暫住證”和“務工證”,才能逃離艱辛無比的農村的。試想,到了21世紀初,大學畢業生孫志剛的城市生活也潛伏著致命的風險,說起最初一代農民工晚上沒有工棚只有工地,并且隨時可能被“收容遣送”,你也許不會不相信的。
老一代人常這樣講,在舊時代,農忙時節,雇工比地主吃得好,因為地主要靠雇工貢獻扎實的勞動;平時,長工也不得不被“善待”,因為他身體不好就干不了重活??墒?,在農民工進城的時代,至少在前一段時間,雇傭農民工是沒有類似顧慮的,整個城市都是沒有這種顧慮的,雇工方沒有后顧之憂。農民工的工傷、疾病和養老,都不在話下。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享受著今天的城市文明,應該心懷對農民工的歉疚。
就這樣,中國的城市奇跡發生了。農民工建設了基本不屬于他們的物質文明。他們把年富力強的歲月留給了城市,自己卻要回到家鄉去終老。他們當初把孩子丟在家鄉,或者丟在工棚?,F在,孩子們從他們身上遺傳了身份的標簽,卻再也不甘心接受這個身份所固有含義,同時,也不愿意回到祖輩世居的自然村。
自然村消失于無形,但轉型的痛苦卻是農民工用身體和命運去承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