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祭祖父芳安先生
祖父出殯那天清晨,秋霧籠罩大地和山崗。排在隊伍最前面的銘旌上寫著祖父生前起好的恰如其分地概括自己一生的謚號:剛毅樂平。
我家世居廣東大埔縣銀江鎮冠山村,客家人。民國初年,高祖攜子帶孫,與許多不堪忍受貧困的鄉親一樣,沿韓江下南洋遠赴東南亞謀生。
豈料事與愿違,高祖梯山航海的壯舉并沒有給家族帶來好運。次子和長孫都在三十多歲時在泰國病逝。祖父生于泰國,周歲隨母回國。這一別,竟是曾祖夫妻、父子的永訣。祖父的堂嫂在丈夫病逝后,忍痛留下孤子改嫁。那時正值抗戰期間,除了遠在泰國的親人,家中只剩曾祖母和祖父及其堂侄三人相依為命。祖孫三代,一個寡母帶著兩個孤兒。
祖父與堂伯都年方8歲就成為孤兒。兩人雖為叔侄,實同兄弟。幸運的是,在宗族和泰國親人的資助下,他們都接受過很好的教育,在家鄉同齡人中實屬罕見。祖父初中畢業,在家鄉做小學教員。堂伯大學畢業,后來成為高級教師。
祖父曾在家鄉數個村莊任教。時至今日,一些父老仍尊稱祖父為“芳安先生”。而祖父晚年,還曾收到遷往臺灣的學子寄來的書信和錢物。
國共內戰期間,祖父加入中國共產黨,并在黨組織的安排下兼任“白皮紅心”的保長,秘密為中共閩粵贛邊區組織和游擊隊提供支持和掩護。
新中國成立后,祖父不再教書了。先后任大埔縣銀江鄉公所文教助理、大麻區委宣傳干事。1954年轉任縣城茶陽鎮糧所主任。
祖父處事干練,解決前任未能解決的問題,因此遭人嫉恨誣告。肅反運動時,由于國民黨保長的身份,在1958年被打成“歷史反革命”,開除黨籍、公職,回鄉管制3年。作為“反革命分子”家屬,全家老小受盡歧視。上初中的父親和一個姑姑,盡管學業優秀,但都得不到批準,無緣參加升學考試。
聽母親說,當時每逢夜晚聽到犬吠,家人無不心驚肉跳,擔心又上門抄家了。僅僅因為無人敢持槍“行刑”,祖父竟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有一次,一個鄰村青年說他敢持槍,就在祖父命懸一線之際,他母親警告:“如果你這樣做,我就死在你面前。”在批斗現場,也有人委婉地保護祖父。幸虧這些善良的好人,否則祖父在“文革”中難逃一劫。當然,這也與祖父為人正直、沒做壞事有關,使他們無機可乘。
面對打擊,祖父泰然處之。教書出色的他,務農也是好手。盡管沒有參評生產隊“勞動標兵”的資格,但他犁田耙田卻不甘人后。
撥亂反正全面展開后,祖父開始寫信申訴,要求平反。這些信用復寫紙寫成數份,分別寄往中央、省、地區和縣四級。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祖父經常伏在八仙桌上寫信的印象頗深。有些材料就裝在一個竹籃里,掛在房梁上。
申訴歷時數年,申訴信寫了一封又一封。用祖母的話說,他把筆頭都寫禿了。最后經曾任中共閩粵贛邊區委組織部長、時任廣東省人大副主任的王維親自發話,祖父終于在1984年冬平反昭雪。整整26年,人生最寶貴的光陰都在蒙冤受難中流逝了。
最后一次為平反之事去縣城時,辦事人員私下透露其家庭住址。祖父聽出了弦外之音。盡管窮得叮當響,還是借了錢準備送禮。后來被朋友勸阻,他也覺得不會再有什么意外了。誰也沒有想到,飽經風霜的祖父再次遭受沉重打擊,大家都認為該辦理離休的他僅獲退休待遇。祖父心力交瘁,惟有飲泣吞聲,接受命運的安排。退休證上的相片記錄了祖父當時的郁悶悲苦——他比平反前更瘦了。
摘掉“反革命”的帽子后,祖父成為一名德高望重的“新鄉紳”。開始參加編寫族譜,重修學校、水口等公益事業。還出任家鄉房氏家廟國器堂理事。鄉人婚嫁喪葬、宗族祭祀、行禮讀祝、立嗣帖式諸事,也經常出現祖父的身影。
祖父和祖母恩愛一生。祖母當了二十多年接生員,每年呵護十多個新生命來到人間,年近半百時突然癱瘓臥床,祖父悉心照料數年后自然康復,鄉人皆稱奇跡。祖父身體一直很硬朗,晚年即便聽力漸弱,腿腳不便,他仍堅信自己能活到95歲。
2011年11月26日是祖父的忌日。他沒有實現活到95歲的目標,享年89歲。在他去世前一個月,我和內子帶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回鄉,他還逗了逗念念不忘的曾孫玩。我用輪椅推著他在村里轉了一圈,他還與鄉親們談笑風生。
沒想到祖父走得那么快,我沒有和他好好談心,留下終生遺憾。他也沒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走,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祖父出殯那天清晨,秋霧籠罩大地和山崗。排在隊伍最前面的銘旌上寫著祖父生前起好的恰如其分地概括自己一生的謚號:剛毅樂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