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迫害與寫作——寫作史小考
寫作者是天生的異議者,統一意識形態的敵人,他們不但可以作為忠實的記錄者為歷史作證,而且可以作為預言家和鼓動家,影響社會輿情。
寫作者:迫害的主要對象之一
迫害古已有之。所謂迫害,是指個體由于強勢者——無論是來自國家,還是來自政治、宗教及其他社會團體或勢力——帶有針對性的暴力或潛暴力行為,致使生命、財產、名譽等遭到侵犯、損害和剝奪的情形。集體迫害實質上是對個體迫害的集合。這里強調受迫害的個人性,目的在于防止將生命抽象化、符號化。事實上,在歷史敘述中,許多集體迫害事件,倘若有幸不曾遭到抹殺和竄改,眾多鮮血淋漓的生命,也往往被簡化為寥寥幾組數字,失去原來的可感性。
集體迫害主要有宗教迫害和政治迫害兩種。至中世紀,宗教迫害進入極盛時期,宗教裁判所是著名的。近世以降,政治代替宗教成為主角。在崛起的民族國家里,只要沿襲專制主義——極權主義是其中的一種現代形態——的政治體制,集體迫害事件就不會絕跡,甚至有增無已。20世紀蘇聯的肅反和納粹德國的反猶,論規模性和暴虐性,足以使宗教裁判所迫害異端的故事相形見絀。
除了種族清洗,在社會群體中,具有知識分子意識的寫作者由來是政治迫害的主要對象之一。從西方到東方,這是對女巫、癲僧、史官的歷史性迫害的一種延續和擴大。這些人是天生的異議者,統一意識形態的敵人,他們不但可以作為忠實的記錄者為歷史作證,而且可以作為預言家和鼓動家,影響社會輿情。為了維護固有的政治格局,統治者勢必通過各種手段迫害他們,以期剪除這根社會的大舌頭。
在專制——所謂“開明專制”也是專制——政體之下,寫作者面臨三種選擇:一、跟隨權杖起舞,頌圣成為主流;二、逃避現實,顧左右而言他,最常見是風花雪月,娛樂化,形式主義。這兩種選擇,其實在骨子里是一致的,就是私人利益至上,拒絕承擔社會責任,因此,對他們來說,寫作當然是最穩當的買賣。另有一種選擇,就是直面現實,干預社會,抨擊專制體制,反抗權勢集團。但這樣,寫作便成了一種冒險的職業,輕則失去自由,禁止發表作品,遭到監視、囚禁、流放,重則失去生命。
迫害與寫作之間,形成一種張力,兩者的博弈一直在進行。
《隨筆》2013年第1期 出版:《隨筆》雜志社
蘇聯: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下
寫作是需要余裕的,不但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而且要有相對安全、寧靜的環境。正如蘇聯作家扎米亞京在給斯大林的信中所說:“要一個作家置身于一年比一年厲害的有組織的迫害氣氛中,從事創作是不可能的。”這里僅就一般文學寫作而言,思想性論著還不包括在內。
在蘇聯,只要“傾向性”被認為出了問題,就隨時有被剝奪寫作機會的可能。真正的作家視寫作為生命,正如扎米亞京所說,寫作機會一旦被剝奪,則無異于面臨死刑。
在出版被嚴格統一控制的情況下,意欲突破查禁的羅網而堅持寫作,對于作家的勇氣、意志和智慧,無疑是一種考驗。
對異見者的迫害,在帝俄時代是有傳統的,但是,人們無法預料,十月革命后,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下,迫害竟致于變本加厲。1922年,“哲學船事件”發生震驚世界。在這一驅逐事件中離境的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在境外出版了一批論著和回憶錄,評述蘇維埃政權下的人民生活,尤其是知識分子的境遇,總算保存了一段真實的歷史。在此期間,高爾基主編的《新文化報》發表了在當局看來十分不合時宜的系列時評,結果被“動員”到國外療養,且一去長達十二年,實際上讓他噤聲。列寧去世后,斯大林為了利用他的聲譽,尊之為蘇聯作協主席,帶頭推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原則,打造了一批粉飾性的文學作品。
蘇聯當局掩蓋了所有這些事實,幾十年間,國內對“哲學船事件”一無所知,包括高爾基的時評《不合時宜的思想》成為禁書。相關的檔案材料和文稿,直到蘇聯解體后才得以公開面世。
1957年11月,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在意大利出版小說《日瓦戈醫生》,次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蘇聯《文學報》認為授獎是西方的“一次懷有敵意的政治行動”,小說也被《真理報》等指為“反革命、反人民、反藝術”的作品。鑒于作者的“背叛行為”,蘇聯作家協會宣布開除他的會籍,團中央書記罵他是“一頭弄臟自己食槽的豬”。帕斯捷爾納克被迫作出檢討,拒絕接受諾獎,從此郁郁以終。1929年,扎米亞京的反烏托邦小說《我們》同樣在國外出版,遭到批判后退出蘇聯作協,被列寧格勒作家出版社開除。如果不是高爾基施以援手,讓他及時離境,結果將不堪設想。二三十年代,許多優秀的詩人和作家先后遭到鎮壓,其中有古米廖夫、曼德爾施塔姆、巴別爾等;或者以自殺結束生命,如茨維塔耶娃。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被開除出作協,上了“黑名單”。布爾加科夫、普拉東諾夫、扎鮑洛茨基等人的戲劇、小說和詩作都被禁止上演和出版,甚至被目為“敵人”送至勞改營。在蘇聯,嚴厲的政治文化政策及出版制度窒息了思想,扼殺了獨立、自由的寫作。
大半個世紀的“蘇聯文學”,基本上是由政治局、宣傳部和作協機關主導下形成的,是配合官方政治的奴隸主義的產物。
但是,蘇聯在氣候最為肅殺的時期,仍然有人堅持嚴肅、真實的寫作,如利季婭。她在1939年至1940年,即寫出反映1937年肅反的小說《索菲婭•彼得羅夫娜》,一個母親失去獨子的故事。
關于這個小說,利季婭說:“像索菲婭•彼得羅夫娜那樣的人太多了,幾百萬,但生活在不允許人民閱讀所有文件和文學的時代,幾十年的真正歷史被篡改的時代,他們只能根據個人經歷獨立思考……多年來我只有一份手稿,用紫墨水寫在中學生厚筆記本上。我不能藏在家里,三次搜查和沒收全部財產的經歷記憶猶新。朋友幫我收藏筆記本,如果從他家里搜出,他會被五馬分尸。”她最終沒有因為自我保護的需要而擱筆。
蘇聯作協總書記法捷耶夫于1956年自殺,在遺書中,他這樣描述蘇聯文學界的狀況:“優秀的文學干部在當權者罪惡的縱容下,或被從肉體上消滅,或被折磨至死,其人數之多,甚至歷代沙皇暴君做夢也難以想到。”據統計,從1934年蘇聯作協成立到1954年作協第二次代表大會召開的二十年間,受到迫害的作家至少達二千人以上。剩下的是哪些人呢?肖洛霍夫在蘇共二十大上有一個震動一時的講話,他尖銳地指出,蘇聯作協全體成員中有一大批“死靈魂”;至于作品,除了極少數富于才智者外,都是“垃圾”。
斯大林去世后,蘇聯思想文化界進入所謂的“解凍”時期,其實為時十分短暫。由于政治體制并未出現根本性的改革,所謂“思想解放”是有限度的,依附這個體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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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劉之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