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志天 在大腦里寫詩
他是把牢底坐穿的越南詩人,在牢獄里,沒有紙和筆,他就在大腦里作詩。他對于刺破幻象極為在意,有時他的文字也會過于直露,乃至失去自制力而變得形同咒罵。
他是把牢底坐穿的越南詩人,在牢獄里,沒有紙和筆,他就在大腦里作詩。他對于刺破幻象極為在意,有時他的文字也會過于直露,乃至失去自制力而變得形同咒罵
他的目標原本是法國大使館。他自小學法文,讀法國小說,他特意選擇7月14日,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獄這一天行事。他的那封信也是用法文寫的,但法使館的森嚴戒備令他無功而返,兩天后,他沖進了英國駐越南大使館。
他掀翻桌子,推倒試圖攔住他的越南雇員,“他瘋了!”他們叫道。旁邊屋子里一個英國女孩正在梳妝,他對她喊:“我要見大使!別害怕,我是本分的人。”女孩嚇得把梳子掉到了地上。他闖入另一間屋子,3個英國人趕來,將那些越南人鎖在門外。他講述了自己的遭遇,然后請求他們把自己的“重要文件”——400首詩歌的手稿送往西方。英國外交官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拒絕他在此避難,于是20年內,他第三次被投入河內的監獄。
這是1979年7月16日,越南統一的3年后。
阮志天
阮志天(右)與翻譯家黃倩通
他們流放了他
40年前,阮志天出生在河內一個中產家庭,他是家里最小最受寵的孩子,這意味著他可以把大量時間花在游泳、拳擊、讀小說和寫愛情詩上。他立志成為一名作家,22歲時,他在一首詩里描述自己的夢想:他想要認識武松與關云長;想要當一名火槍手,與阿多斯成為朋友;他想要穿越北美大草原,與杰克·倫敦一起打獵……“詩歌在越南文學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直到19世紀末,甚至在20世紀初,很可能95%的越南文學作品都是詩歌。”他詩作的英譯者阮玉碧對《紐約時報》說。
1960年,阮志天從河內文學院畢業,代替一位生病的朋友教授高中歷史課。他講的是越南“八月革命”部分,官方教科書寫道:“英雄的蘇軍打敗了日本法西斯,迫使他們放下武器無條件投降。在這樣絕佳的歷史條件下,八月革命只流了較少的血便迅速成功了。”他告訴學生:讓日本人最終投降的,不是在東北的俄國人,而是美國的兩顆原子彈。
這讓他在越南成了政治犯,被判刑3年半苦役。獲釋后他成了一名泥水匠,然而很快又因為創作“反革命”詩歌被抓,這次他在監獄里待了12年。這一期間,他在獄中創作了400首左右的詩歌,《經濟學人》描述他創作的方法:在安靜的夜里,他重溫每一首詩歌,用好幾天的時間修改,然后歸檔,如若不滿,就將其刪除——獄中并無紙筆,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腦海中完成的。
他說,他的詩歌并非詩歌,“他們只是生活的啜泣聲/是暗牢的門開了又合上的聲音/是兩片干枯肺葉的咳嗽聲/是泥土落下埋葬夢想的聲音/是掘尸鋤頭翻動回憶的聲音/是凄冷夜里牙齒打戰的聲音/是空空如也胃里躁動的聲音……”肺結核是他詩歌里的重要意象——這是他很小就患上的疾病,在長期的關押中擊垮了他的身體。在另一首詩里,他寫道:“我的詩里沒有美好的事物/它是高速公路上的搶劫,壓迫,還有結核病人咳出的血/我的詩里也沒有貴氣的事物/它是死亡,流汗,還有來福槍的槍托……”
他的大量詩歌與政治有關,伯特蘭·羅素在斯德哥爾摩召開“羅素法庭”,“審判”美軍在越戰中犯下的罪行時,他作詩反對:“全世界敬你為哲人/但在政治上,你只是個新手/你吵吵鬧鬧為越共辯護/你說你究竟了解他們多少/來看看我們的國家/親眼看看我們的奴隸制/看看我們數不盡的監獄……”1968年,西方左翼青年掀起反越戰學潮,他又寫詩加以嘲諷:“我能吃好幾公斤粗糙的樹薯/就像吃巧克力一樣香甜/你們想知道為什么豬也不是我的對手嗎/因為我呆在越共的監獄里……”
“他對于刺破幻象極為在意,在我看來,這正是越南文學的一大主題。”位于北加州的非營利法人“越南文學工程”(Viet Nam Literature Project)創始人Dan Duffy說。不過,有時他的文字也會過于直露,乃至徹底失掉自制而變得形同咒罵。“今天是5月19日/我想寫一首詩去譴責他/但這詩卻變得像他那樣難聞……我忙其他事去了/讓他見鬼去吧!”
在1970年的一首詩里,他描述了作家的境遇:“拳擊手中的偉大者/不在意傷痛/他們把自己練成了沒有感覺的沙袋/所以有一天他們會成為冠軍/作者和拳擊手并無二致/他必須經歷傷痛/對心靈的不可思議的重擊/會激發出思路、靈感和激情。”
第二年,他寫下《他們流放了我》:“他們把我流放叢林/希望我變成樹薯的肥料/我卻成了嫻熟的獵人/帶著蛇的智慧與犀牛的勇猛重新歸來/他們把我沉入大洋/希望我長眠海底/我卻成了深潛的高手/帶著閃爍的珍珠躍出水面/他們把我按入污泥/希望我深陷其中/我卻成了一位開礦者/帶著最珍貴的礦物回到地上/它不是鉆石,也不是黃金/不是制作女人配飾的那些玩意兒/而是制造原子彈的鈾”。
目光一直朝向過去
1975年,西貢被共產黨軍隊占領,越戰結束,次年,南北越統一。為了給數千名被關押的南越官員騰出地方,1977年河內釋放了一批政治犯,其中包括阮志天。
他的父親兩年前中風過世,母親7年前就去世了,因為丈夫被兒子牽連被迫退休,她不得不在路邊擺攤。去世前,她給小兒子留了一套新衣服。重獲自由的阮志天賣掉了這套衣服,換取過冬的糧食。他騎著破自行車遞送物品掙點錢,其余時間則把自己關在8平米的屋子里,偷偷摸摸地把頭腦里那幾百首詩歌寫下來。他是如此小心翼翼,以至于十多年后他到了美國,想要寫一首詩,第一反應就是把窗簾拉下。
他知道這種自由難以持續。1979年2月,中越邊境戰爭爆發,后來他說,他知道自己再次被捕的幾率很大,也不確定自己能否熬過第三次監禁。他害怕他的作品會同自己一起死去,于是,他走向了英國大使館。
他又被監禁了12年,前6年在火爐監獄,后6年在勞改營。他繼續在頭腦里寫詩,當他聽到監獄廣播宣布蘇聯的國際空間站計劃取得成功時,他寫道:“將近六英尺(注:約1米83)高的人,他的體重還不到80磅(約72斤)/我想,我也有資格升入太空了吧……人們看到他白色的虛發,稱他為老人/一個46歲的家伙,在牢里呆了20年/燃料:成千首悼詞/發射臺:百萬個夢想/駕駛這座詩歌宇宙飛船的/是堅不可摧的自由女神。”
白天,他和其他囚犯一起開墾荒地,夜晚,他在自己的腦海里漫游。他看得到一個向姐姐學習法文的6歲男孩——那正是他自己,他聞得到河內夜市里茉莉花和熱湯面的芳香,他仍然可以撒網捕魚,看著拂曉帶走漫天繁星。他最喜歡的一位獄友叫李白,他們常在一起小酌,“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然后懶懶地躺在樹下,看著美人折柳凄然,又笑對舊識一般的芬芳桃李。
“他很早就知道他周圍有多少幻象,不論是政權的謊言還是他的文學夢……而他培養出了一種獨特的人性與現實感,幫他度過艱難時日。”Dan Duffy在郵件里對本刊說,“獄卒和其他獄友都視他為某種修煉者,無論他修煉的是道教還是禪宗。”
到了1988年,饑餓導致的身體狀況惡化,阮志天失去了在頭腦里作詩的能力,他只能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回憶上,回憶那些他過去9年創作的詩歌。他并不知道,9年前那3個英國人信守了承諾,他的詩歌被帶出越南,并在海外的越南人社區里流傳,最終于1984年由耶魯大學翻譯出版,取名《地獄之花》(Flowers of Hell),第二年,詩集獲得了鹿特丹國際詩歌獎。他的遭遇也終于引起了國際人權組織的注意,在他們的游說和施壓下,1991年,阮志天被釋放,并在1995年獲準前往美國。
和大多數流亡作家一樣,他的目光一直朝向過去,他在美國出版了兩本散文集,都是對獄中生活的回憶。最后他選擇居住在加州橙縣的小西貢——一個越南移民組成的社區。人們可以經??匆娝谀抢锪镞_,無論到哪里都戴著一頂淺頂軟呢帽。
他終身未娶,“我想,是這孤獨的一生塑造了他這個人。”他的朋友、人權活動家Doan Viet Hoat說。“他并不相信越共在這些年的變革,”Doan Viet Hoat告訴本刊記者,“盡管如此,他一直希望能夠回到越南,終老于他祖輩安息的那個村莊。”
2012年10月2日,他在加州的一家醫院里離開人世,另一位人權活動家Tran Phong Vu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他做好了迎接死神的準備。”直到去世前幾天,他們還錄了一期有線電視節目,評論越南時事。他吃了最后一頓越南美托(My Tho)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