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志軍 就算忘了,那就忘了吧
作為時政作家,他曾記錄下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的風云變遷。2007年,他被診斷為“肺癌晚期”,醫生都認為“活不過三個月”,但他卻走出了適合自己的康復之路,并在今年10月出版了《重生手記:一個癌癥患者的康復之路》。
作為時政作家,他曾記錄下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的風云變遷。2007年,他被診斷為“肺癌晚期”,醫生都認為“活不過三個月”,但他卻走出了適合自己的康復之路,并在今年10月出版了《重生手記:一個癌癥患者的康復之路》
不是來日方長,而是死到臨頭
他從眩暈中醒來,看到天花板在旋轉,墻壁也在旋轉,他感到頭痛和惡心,胃里有什么東西在恣意翻滾。他站起來,覺得腳下不穩,周圍的一切都在移動,而墻上的畫框顯出雙重影像。這是2007年2月初的一個凌晨,晨光把房間染成了灰白色,幾小時前,凌志軍完成了新書《中國的新革命》,昏昏睡去。他本以為自己能睡上24小時,畢竟他已經為這本書沒有休息日地工作了12個月。
凌志軍:生于1963年,人民日報社資深記者、作家,他是當今中國時政作家的代表性人物,被譽為“中國的威廉·曼徹斯特”,代表作有《交鋒》 《變化》《聯想風云》《中國的新革命》等。
新書是典型的凌氏時政寫作風格,和此前的《變化》、《交鋒》一樣,采訪之外,使用大量資料,拼接、穿插、跳躍、“絮絮叨叨”,以無數細節浮世繪般還原宏大歷史,不動聲色卻自有臧否。凌志軍說,這是個笨功夫,不是聰明人干的事兒。“如果你每天寫12個小時,每周7天,不用像我一樣連續寫30年,你連續寫10年,也就會了。”
他熱愛寫作,有一個龐大的寫作計劃,并總覺得來日方長。他也喜歡完成一本書后疲憊的感覺,以及隨之而來的那種放松。“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不管你這個欲望的標準是比較自私,還是比較公益,是比較偉大還是比較渺小。”他回憶當時的狀態。
5天后,在腦神經外科的醫生辦公室,他看到自己的顱腦和胸部膠片上的陰影,那是轉移瘤的信號,醫生一邊在膠片上指指點點,一邊說:“已經不能手術了,只能全身化療。”
你才發現,呀,不是來日方長,而是死到臨頭。(欲望)這個事情你去跟別人說,也不會有人去理解你,因為大家不會處在你這個境地,但問題就在于,不死到臨頭你不會想到這個,但想到了也沒用了。
兩個月后,我第一次見到凌志軍。因為畏光,他戴著墨鏡。4月的北京已開始轉暖,但他依然穿得很厚。記者們都小心翼翼地繞開病情只問新書,但你能感受到一種“告別”的氛圍。群訪結束后,我陪凌志軍從咖啡館走回家(懷著多提幾個問題的私心),他拄著拐杖,走得非常非常慢。
翻看自己當時發表的文章,無非是對體制蜻蜓點水般的追問,以及對這位“中國第一時政作家”與大時代的關系(顯然失敗了)的總結。自然,也很難觸及當時他真實的狀態:
走路都走不了,看東西也看不了,滿腦子都是死到臨頭。那時候才覺得其實當時自己很看重的事情并不很重要,包括這些所謂宏大的寫作目標。到那時候才體會到,生命中有些被忽視的東西很重要,比如親情,天倫之樂,原來都覺得來日方長,誰顧得上啊??墒钦嬲匾臇|西,常常是你拼命往前跑的時候忽視的東西。
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有時候轉變是一瞬間就完成的,我是一天就完成了,因為突然醫生告訴你,你活不了多久了,你就不得不放下。
2012年3月,逐漸康復的凌志軍還能滑雪
那些宏大目標,是不是普通人所關心的?
凌志軍新近出版的《重生筆記》透露了更多內情:在經歷了癌癥患者都會經歷的恐懼、急躁、怨天尤人以及奔走求醫后,他和家人拒絕了絕大多數醫生的建議,暫時不接受開顱手術,靜靜地等待3個月的“大限”。
結果“大限”并未到來。
這本書講述了兩個“奇跡”:當顱內陰影被多數醫生認為是惡性腫瘤,不立即手術會貽誤“最佳治療時機”時,凌志軍決定靜養;當肺內陰影被多數醫生認為無關緊要時,他決定接受病灶切除手術。兩次他都“賭”對了。
以一種經驗式而非調查式的方法,凌志軍探討了癌癥患者面臨的“過度治療”問題,并反思了中國的醫療體制。“本來也沒想寫書了,寫這本就是因為看著他們實在無助,但我又不是醫生,也沒有什么錢去贊助他們,我的本事就是寫一本書。”
不是重出江湖,就是因為有點想法想跟癌癥患者說。我5年沒說話,也沒想重新出來說了。就安安靜靜的吧。如果可能的話,力所能及地對癌癥患者提供一點幫助。因為這批人就是屬于大家賽跑中突然摔倒的人,大家都在往前跑,誰去看他們一眼呢?這些人真的是很需要幫助。如果我不是生病,我也會匆匆忙忙往前跑,生怕被潮流落下?,F在我和他們在一起。
凌志軍的書可分為兩類,《交鋒》《變化》《中國的新革命》寫的是當代史,正如他在《變化》序言中所說,“生命的獨立于自由,要在大歷史中獲得”。
當時覺得自己有點意氣風發,好像說到這個份兒上覺得自己融入歷史,而且對這幾段歷史的展現我覺得自己挺了不起,挺豪邁的?,F在這種感覺淡了,也沒什么了不起,只不過做了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寫了實話,寫了自己想說的話,而且也沒有被這個體制怎么著。挺滿足的。人不可能超越時代和歷史去為所欲為,一個寫作者,也是一樣。歷史不到這個份兒上就沒你,當然,歷史到了這個份兒上,你成了歷史的一部分,就像你成了這長江里的一滴水,你奔流到海不復回,雖然也看不見你,但你的價值、人的價值就在歷史中獲得了。
另一類寫作是“計劃外”,寫給年輕人的《成長比成功更重要》和如今寫給癌癥患者的《重生手記》皆屬此類。凌志軍說,如今他仍然最喜歡第一類,但也在反思:我們的宏大目標,是不是普通人所關心的?
我們這個社會有個問題,也是我的問題,就是精英綜合癥,喜歡做精英,喜歡向精英靠攏,所有資源都向精英去,漠視普通大眾。我覺得還是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人比較好,這樣你不會失去對普通人的情感,這樣你會覺得你做事的方式不一樣了。
人最重要的東西其實是你自己體驗你生命的歷程。偉人能改變千千萬萬的人,世界因此不同;圣人能超度千千萬萬的人,世界因此大同。我們既不是偉人也不是圣人,凡人就幫助你夠得著的人,已經不錯了。
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也許別人不會這么想,覺得凌志軍怎么一場病生得,就變成這樣了。(笑)也沒關系,每個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事情,都是很好的,可以理解的。
如果要按我本意的話,我就繼續走下去。確實是這場病,有一點反思。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許可以改一改,叫人之將死,其心也明。不死的時候,你不會這么想,灌輸也灌不進去。我現在是這種想法,也可能我本來潛在的內心里就有這種情結。
向死而生
生病的時候,有朋友給他送了本《圣經》,“朋友們總想為你做點什么,但他們也不懂醫術,送吃的吧你也不能吃,送鮮花吧,跟遺體告別似的,《圣經》對遭遇不幸的人來說是個很好的安慰。我還是挺感激的。”那時凌志軍發現,自己手邊確實沒有《圣經》,后來等到眼睛能看東西了,就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
我不是有神論者,我也不信教,你也可以表述為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但這不妨礙我從宗教中學到一些東西。有人問我,人的靈魂不滅你相信不相信?我現在還不敢說我相信,但我確實相信,人還是有靈這個東西。身心靈,身和心都很好理解,過去沒想到過還有靈這個東西?,F在我相信有。生病以后才會意識到有。它和心不同。有時候心相通,但靈不通。好像我這是在弄玄學呢。(笑)
但是靈魂不滅我不敢說。這東西你很難解釋,過去人家跟我解釋靈魂我都聽不進去,聽進去了也想不明白。這些東西真的要悟,我要是不處在這個份兒上我也悟不出來,我是到了這里,才慢慢悟出來一點。
我舉一個例子你比較容易碰到的,你想想你從小到大身邊的朋友,有沒有那種關系特好的,覺得我們倆怎么那么一樣啊,什么事情都對到一塊?甚至愛好、價值觀都完全一樣,他喜歡看電影你也喜歡,他喜歡聽音樂你也喜歡聽音樂……可是時間一長就慢慢疏遠了,不知不覺就沒話說了。這不是用一種簡單的心和精神,比如說志不同道不合能解釋的,有時候你很難說到底哪里出了毛病,你最后發現,你們兩個人的靈魂不一樣。
(生病后)你會發現你的生命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作為時政作家的那個凌志軍)有很多人喜歡,也有很多人批評。從內心里說,你不一定知道我凌志軍是什么樣的,我呢,有時候可能知道。但生病以后我發現,其實我并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樣子的,或者說,我并不了解我本來的那個生命是什么樣子的。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比如說,我以前認為是我生命組成部分的那些東西,現在發現沒那么重要,本來我以為我這個人很堅強、很冷靜、很理智,其實發現很脆弱。本來我以為人的身體很渺小,但其實很強大。
到了你想的這一層,你還是原來的精神狀態嗎?不是了。這就是跟死神的對話。過去覺得死神很可怕,現在我不那么想了,相反我從死神那兒得到了很多很好的啟示,所以我在書里寫,死神是上帝送給人類的最后一個禮物,是天堂里的最后一位天使。我不認為死神是在地獄里的,死神也是在天堂里的。
我跟我的朋友說,我們這輩子什么沒見過啊,就這個沒見過。那上帝就讓我見一回。所以我很慶幸,你的生命更豐富了,所謂向死而生嘛。那么你悟到這里以后,你的生命不是變得更從容了嗎?你看很多問題,不就會稍微的,別那么折磨自己嗎?(笑)你看到惡人惡事,你義憤填膺,你高聲吶喊,你奮筆疾書,那是一種精神狀態。你揮揮手,隨他去,也是一種精神狀態?!妒ソ洝凡皇怯袀€故事嗎?一群人要用石頭打死一個妓女。耶穌說,你們中誰是沒有罪的,就可以拿石頭打她。所有人都默默地離去了。這事要是放在現在的中國,我猜大家還是會一擁而上。中國人總是勿忘別人的罪惡,一說自己,就叫別糾纏歷史舊賬。
與自己對話,不一定要寫出來
再次見到凌志軍是今年的9月27日,5年后。他把見面地點約在一個湖邊,平日遛彎的去處。他比從前胖了一點,那天風很大,把他的頭發吹得有點亂,他端著個保溫杯,走得挺快。
5年沒出現在公共領域,凌志軍說自己現在的規劃就是活著。這個國家和社會正在發生的事情,他也聽,也看,但“都不那么激動了”,這當然是因為病人需要靜養,也是因為“這個國家有很多東西太讓人失望。他不是不知錯,他是明知故犯,或者是明知對的事情就是不做。你還能說什么呢?”
“總的來說,我覺得中國確實進步了,但毛病更多了,很多時候比較失望,很多時候又抱著點兒希望。人們越來越聰明了,也越來越浮躁了,這種焦慮和生活的壓力,壓著這一代年輕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生活了。所以,有點兒替他們著急。”
采訪前不久,國內掀起一輪反日活動,讓他比較欣慰的是,時代究竟不同了,“有那么多人很快就看明白怎么回事,而且能把自己的話說出來。”“明白人說了很多明白話,但因為你明白,你就覺得別人都是王八蛋,我覺得,這是又不明白了。”對于鬧事者,他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因為他們多少表現了“小人物的無奈”,“如果不是過去很長時間里那只有形無形的手扭曲了國民精神和社會情緒,就那幾個人,恐怕沒那么大力量一夜之間讓全國到處鬧騰起來??膳碌氖?,有些人不會認為這是個問題,反而會覺得是好事,所謂‘民心可用’。”
對于好些變化,他都抱著一種“既理解又傷感”的態度,這件事同樣如此,只好“慢慢來吧”,“我當然相信時間,只是中國人要經歷的時間長了點兒。”
5年甚至更早以前,當他還打算繼續自己的寫作計劃時,曾想過做一些改變,“我現在文字有點兒跟不上。”他有個習慣,讀到好文章時會想,這文章我寫不寫得出來?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就會比較坦然——過去很多年,他都比較坦然,但后來在網上讀了一些年輕人的文章后,他覺得自己寫不出來了,“這個時代的閱讀節奏習慣往前走了很大一段距離,你看現在人家寫得多機智多敏捷啊,用你們的話說,我是有點out了。”
我那種寫法是一個時代的寫法,從現代人的生活節奏來說,很難說,現在能靜下心來從頭到尾讀那么密密麻麻的一大本書的人還有多少。真的是很少的人。我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只是因為我也不是為了別人而寫,我(寫作)是為了對自己敘說,而說出來以后還真的有人喜歡,自己就很高興。
當然,現在這個問題也不在考慮之列了,“不寫就是不寫了。其實放下很難。不是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一個殺人犯能放下你都能成佛。我也是要求自己能放下,而且不是心里面很糾結的那種放下,是很淡然的放下。有的人放下后還念念不忘,我什么時候東山再起啊、重出江湖啊、卷土重來啊。這些我可不想了。”
從形上來說,寫作是你安身立命的東西,從靈上來說,它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東西存在于你的心里,不是著作等身,也不是高官厚祿家財萬貫。心里沒有,外在的東西無論是多是少,你都不會心安?;蛘呓裉彀擦?,明天還是安不了。
你有想法,你把它寫出來,表現出來,是一種對話,也是和自己的對話。寫作是自己講給自己聽,寫出來以后別人愛看與否,那是另外一回事?,F在我不寫了,我坐在湖邊,看湖水,看天空,看白云,冥想,這也是一種對話。對話不一定非要寫出來。有些想法,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唄,天知地知,湖水知,(笑)也挺好。(有的想法)忘了就忘了,也沒什么可惜,真正好的想法,沒那么容易忘掉。就算忘了,那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