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是他的第一搖籃——文學評論家劉再復談莫言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公布時,旅美學者劉再復正在泰國講課,他于次日到達香港后,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電話專訪。此時的香港,莫言的書一天之內幾乎銷售一空。這些年來,劉再復持續不斷地通過各種方式向瑞典學院推薦中國作家。圍繞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種種話題,他向本刊記者談了自己的看法。
故鄉和搖籃的饑餓貧困苦難造就了他,但他又超越他的故鄉,他寫的是普遍的人性,還有普遍的人類生存困境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公布時,旅美學者劉再復正在泰國講課,他于次日到達香港后,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電話專訪。此時的香港,莫言的書一天之內幾乎銷售一空。這些年來,劉再復持續不斷地通過各種方式向瑞典學院推薦中國作家。圍繞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種種話題,他向本刊記者談了自己的看法。
劉再復
母語的勝利
人物周刊:您怎么評價莫言的獲獎?
劉再復:這是我們漢語作家獲得的第二個諾貝爾文學獎。不管誰得獎,都是我們母親語言的勝利,方塊字的勝利,我們當然非常高興。我們不要被各種政治概念所遮蔽,也不要被各種政治表象所遮蔽,莫言就是莫言,他是個巨大的存在,是個天才級的作家。
1992年,我到瑞典任客座教授,給馬悅然送了一部《酒國》的復印本。我只有一本,舍不得給他,就復印了。好幾百頁,在復印機旁腿都站酸了。我非常欣賞《酒國》,整部小說充滿想象力,既充分現實,又超越現實,是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文本。童年時代的苦難造就了莫言,使他對現實生活有了刻骨銘心的體驗,他經歷的饑餓體驗,恐怕中國以外的任何作家都無法跟他相比??嚯y是莫言的第一搖籃,是他的天才催化劑。
人物周刊: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您認為莫言處在怎樣的位置?
劉再復:現在不要小看中國的當代作家,我一直說中國20世紀有兩次文學高潮,一個是五四時期,一個是80年代。80年代出現了很多很有創造力的作家,我覺得他們非常接近諾貝爾文學獎,例如李銳、閻連科、余華、賈平凹、韓少功、蘇童、王安憶、殘雪都很杰出。莫言和這些作家都是80年代之子,我相信他們已經進入瑞典學院的視野了?,F在最主要的是作品翻譯問題。
人物周刊:目前中國作家作品的翻譯情況是怎樣的?
劉再復:瑞典評審委員也不是三頭六臂,能讀中文的只有馬悅然一個,其他都得靠英文瑞典文閱讀。所以,必須翻譯好。莫言作品的英文翻譯得益于葛浩文教授,他最喜歡莫言,莫言的大部分書他都翻譯成英文。我跟葛浩文相處時,每一次他都談莫言,蕭紅和莫言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莫言的瑞典文翻譯主要得益于陳安娜,她是一個很聰明、很用功的瑞典知識女性。
人物周刊:除了翻譯之外,還有哪些因素?
劉再復:最主要的因素是作品本身的水平和質量,其次推薦人也很重要。像日本的大江健三郎,就特別喜歡莫言,他真誠地推薦莫言好多年了。
人物周刊:什么人有推薦權?
劉再復:4種人有推薦權:一是大學的文學教授;二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三是國家級作家協會主席;四是相當于作家協會機構的主席,比如國際筆會主席。
人物周刊:您都推薦過誰?
劉再復:我曾經推薦過巴金,但沒有被接受,后來推薦高行健就被接受了。
人物周刊:莫言可能獲得諾獎的消息傳出后,他遭受最多的是政治上的批評,您怎么看文學和政治的關系?
劉再復:我覺得瑞典學院的選擇是超越政治的,僅著眼于作家的文學水平、文學質量。作家有選擇政治立場的自由,瑞典學院不干預這種自由。前蘇聯作家得諾獎的人里面,有的跟政府是不合作的,比如索爾仁尼琴、帕斯捷爾納克、布羅茨基;也有跟政府合作的,例如肖洛霍夫,他是前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但他的代表作《靜靜的頓河》和《被開墾的處女地》確實很好。何況莫言完全是文學中人,離政治很遠也不太懂政治。他渾身都跳動著作家的良心,從不回避黑暗,每一部作品都是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的呼喚,對于數十年在中國土地上發生的政治荒誕現象,他都給了充滿正義感的回應。如果真要從“政治標準”苛求,把莫言放回文化大革命中,那么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大毒草”,紅衛兵有足夠理由對他進行10次“檀香刑”和一百次“牛棚”處罰。瑞典學院是正確的,它不把莫言看作“譴責文學”和“社會批判小說”,而是面對莫言的心靈、想象力與審美形式,看到了莫言在抒寫時代現象時超越時代而進入文學的永恒之維。瑞典學院的院士們擁有清醒的良知,他們對作家只有高標準的文學要求,沒有文學之外的政治要求與道德要求,惟其如此,它才擁有面向全球復雜語境進行擇優選擇的可能。瑞典學院正是透過這種政治表象而把握莫言的真實文學存在,堅守文學的視野所以才贏得世界的尊重。
我們過去的文學批評最大錯誤就是: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文學就是文學。文學標準主要考察兩方面,一個是作品精神內涵,一個是作品審美形式。惟一的標準應是文學標準、審美標準。既不能設置政治法庭,也不能設置道德法庭,只能做審美判斷。
不要走向概念,而要走向生命
人物周刊:您跟莫言有怎樣的交往?
劉再復:我跟莫言最初交往是80年代中期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當時軍藝文學系主任是寫過《我們播種愛情》的徐懷中將軍,他主持作家講習班,請我去給學員們開講座。
學員里面,當時最著名的是寫過《高山下的花環》的李存葆,他很有才華。此外,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莫言、劉毅然、雷鐸等,他們思想活潑,寫作能力很高。我到美國之后,在科羅拉多大學任教,葛浩文請莫言到科羅拉多大學演講,他的第一句話就說,在座的劉再復教授是我的老師。我還送了莫言一頂科羅拉多的牛仔帽。在我的心目中他也是特立獨行的牛仔。
大概是1995年,葛浩文要到中國看莫言,問我是不是也寫一封信給帶回去。我在給莫言的信中寫道:高爾基說過,托爾斯泰如果是生活在大海里,肯定是條鯨魚,我希望你在文學滄海中也能成為一條鯨魚。他給我回了3頁紙的信說:你鼓勵我當鯨魚,可是我們社會卻太多鯊魚。
人物周刊:您對莫言的印象?
劉再復:我的第一印象是:莫言是個赤子,滿心天真;第二印象是:莫言渾身充滿創作活力,很像法國的巴爾扎克(盡管他的創作風格更近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三印象是他滿肚子都是故事,他到我家里時,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的老師學生都來聽他講故事。他的故事讓大家目瞪口呆,又讓他們笑得前伏后仰,他真是個幽默大家。他說小時候他和他的同學在高密餓得不僅啃樹皮,還啃煤塊,鄉村小伙伴們個個啃得牙齒都非常堅硬、非常犀利。后來有些人去當電工,電線本應用線鉗剪,他們用牙齒一咬就咬斷了。他媽媽被分配到生產隊磨米,想偷點米出來,可是門口都有人站崗,結果他的媽媽就把米先吞到肚子里,回家后用筷子一撬,吐出來給他們吃,所以,才有了獻給母親的《豐乳肥臀》。莫言既有苦難的體驗,又充滿了靈魂的活力。我們考察一個作家就要看他有沒有靈魂的活力。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
劉再復:高密東北鄉是莫言的故鄉,又是他創作的第一搖籃,故鄉和搖籃的饑餓貧困苦難造就了他,但他又超越他的故鄉,寫的是普遍的人性,還有普遍的人類生存困境。莫言很了不起的一點是,他看到“文革”之后我們整個中華民族被教條所窒息,需要生命的重新爆發。從《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到《豐乳肥臀》,甚至到《蛙》,都是生命的呼喚,生命的燃燒,生命的大覺醒,所以,在十幾年前我就稱他為“最有原創性的生命旗手”。莫言謙虛地稱我為老師,其實我更多地向他學習。他給我最大的啟迪是,不要走向概念,而要走向生命。
(實習記者黃昕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