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沉默,是將大地吸干——臺島50年代恐怖主義之隱性暴力
比起軍隊、警察、監獄、槍決等顯性暴力,屬于隱性暴力的行政暴力和文化暴力,日后往往容易被研究者所忽略。其實,兩者不但共同構成了臺灣上世紀50年代的國家恐怖主義,而且在對人性的震撼、于社會的撕裂上,后者或許更甚于前者。
一 這就是白色恐怖
1950年3月,蔣介石應全黨全軍的“懇請”復職總統后,其人事安排的第一條潛規則,便是確保兒子的順利升遷,地位牢固。在行政院長、臺灣省主席、三軍司令等要職任命完后,40歲的蔣經國出任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并負責監督籌劃情報業務,指揮派遣對大陸游擊活動。
1954年,蔣經國更上一層樓,調任動員戡亂時期國家安全會議副秘書長。“國安會”下設國家安全局外,還以原國防部保密局為班底,分別以美國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為藍本,成立國防部情報局、司法行政部調查局。不僅下屬各情治單位必須對其負責,必要時相關部會首長,亦需受其節制。此外,像憲兵部隊、大陸工作會、海外工作會、駐外武官處等情報機構,均得定期向“國安會”報告,接受督導。
蔣經國雖是副秘書長,但正副只是名義,和權力的大小并無絲毫關系。至此,蔣經國實際上成為全島超過10萬警察、5萬特工人員的“共主”,在國民黨內,其實際地位僅次于總統蔣介石、副總統兼行政院院長陳誠。
在這天下板蕩、黨國危難之時,打從俄國返國回來后,“一向扮演孝子忠臣的雙重角色”的蔣經國,決然地拉開了臺灣上世紀50年代白色恐怖的歷史。偌大的一片大江南北,如今只剩腳下一個可謂馬槽般大小的孤島,怎能再容這馬槽里混入一個驢頭?
在陽明山通往北投的公路盡頭處,蔣經國找到一處有高墻環繞的日式別墅,以“總統府”名義征收后,取名“八勝園”(寓意“八方勝利”),作為他的指揮部。每天,全島最重大、機要的信息在這里匯集,同時,一條條整肅、捕殺的律令、密令由這里發出。
在他眼里,“這是勤王衛道之戰,對敵人的寬恕,就是對自己的殘忍。”(以上引語見江南《蔣經國傳》)
臺北市郊有一個地方叫馬場町,是當年當局槍殺政治犯的一個主要刑場。每一回執行完死刑,地上總淌有一大攤血。人們把土聚攏來,將血埋上。隨著這里漸漸地聳起一座小丘,可以發現1950—1957年,是臺灣白色恐怖期間逮捕、處決政治犯最多的時候,尤以1954年前為盛。
上世紀90年代初,馬英九執掌法務部門時,在回答民意代表質詢中透露,所謂“匪諜案”、“叛亂案”,1949年底到1960年,累計2.2萬多件,每件的涉案人平均5名;美國耶魯大學的學者統計,在1950年代的臺灣白色恐怖統治中,有10萬人被判刑;李敖先生估計,不止此數;以后得以出獄的受難者們保守估計,大約5000人被殺,僅在1954年前就有3000人被槍決,8000人入獄。
龍應臺先生認為,“以1950年代的前五年為例,國民黨政權在臺灣至少殺害了4000多人,監禁了8000個以上的‘匪諜',而所謂‘匪諜',真正的共產黨只是極少數。大多數,是對現狀不滿、心懷理想的知識分子和文化人,是有正義感的工人和農民,是糊里糊涂不知所以被構陷的小市民。”(龍應臺《一個主席的三鞠躬》《中國青年報》2005年11月23日)
“白色恐怖”,在今天的人們聽來,大抵只是一個抽象名詞,或者只是表示多少人頭落地的一串數字。即便是一串人頭數字,這于后人的感覺,尤其是在易膨脹卻善健忘的我們這個民族,一路淌過來的一攤攤血水,已幾近于路邊一朵朵可染紅女人指甲的鳳仙花,人頭也大約麻木成了豬頭、蒜頭??捎谏昴莻€年代的人們而言,卻是一種戰栗神經、痛徹心脾卻又無從言說、無從逃避,甚至欲死也不能的境況。
今天的人們如何去感知呢?
明朝人沈明臣有詩曰:“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刀刃起落沒有聲音,鮮血滲入泥土沒有聲音,無盡的黑暗里腐爛沒有聲音,尚活著的人們也沒有聲音。
又古人云:“道路以目。”彼此碰見了,以眼神言語,連手都不敢搖——這就是白色恐怖。
某一天,你的某個鄰居,辦公室里坐在你對面的某個同事,或許,還有你孩子的某個老師,突然,活生生從人間“蒸發”了。沒有人問起,沒有人談起,更沒有人為之伸冤。人人視而不見,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發生的不過是窗外馬路上過去了一輛車,從室內悄悄溜走了一股煙氣……
眾多見證人,在未來的良知法庭上,又群體性地淪為“污點證人”——這就是白色恐怖。
一個在白色恐怖時期服役于臺島南部軍旅的退伍軍官,曾對現任臺灣《中國時報》副總主筆楊渡先生說過:
“當時軍中槍決的外省人,集體被埋在軍營后方一個偏僻的墻邊角落,無人認領,無人敢說出去。來年那角落的一排木瓜樹,竟異常地結滿累累果實,全軍營無一人敢去摘取。只有圍墻外的老百姓不知真相,還拿著長竹桿,在那里勾取木瓜……想想南臺灣白花花的陽光下,飽滿累累的木瓜掛在孤挺樹干上,橙黃橙黃得透亮,卻是地下的人血與骨肉所榮養出來的……那是何等詭異而森然的感覺。”
——這就是白色恐怖。
在綠島里關押過的作家柏楊寫了一首詩:
在那個時代,多少母親,
為她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
長夜哭泣。
這首詩日后被刻在綠島將軍巖西側的人權紀念碑上——
這就是白色恐怖。
《隨筆》2013年第1期 出版:《隨筆》雜志社
二 “匪諜”就在你身邊
比起軍隊、警察、監獄、槍決等顯性暴力,屬于隱性暴力的行政暴力和文化暴力,日后往往容易被研究者所忽略。其實,兩者不但共同構成了臺灣上世紀50年代的國家恐怖主義,而且在對人性的震撼、于社會的撕裂上,后者或許更甚于前者。
1949年5月,國民黨已在臺灣地區頒行“戒嚴法”,宣布臺灣為軍事戒嚴地區。時任省主席的陳誠,根據“戒嚴法”發布《臺灣地區緊急戒嚴令》,宣布實行“非常狀態”下的部分軍法措施,設置山地“管制區”4種,計119個區域,“海防管制線”長達1141公里。
1975年赴美留學的龍應臺,遇到這樣一件事:“一個美國同學知道我來自臺灣,就說‘你一定很會游泳?海泳?'我愣住了,覺得他問得很奇怪。我不會游泳,而且,臺灣不會游泳的人很多,甚至在南部漁村生活的十年中,也很少見到村人在海里游泳。”
后來,龍應臺想明白了:“在長達38年的戒嚴時期里,臺灣的海岸線不是海岸線而是警戒線。從14歲到23歲,我住在一個漁村,當孩子們三五成群到海灘上去撒野的時候,總有荷槍的士兵來驅趕,槍上有亮晶晶的刺刀。晚上,海灘更是禁區,因為‘共產黨的蛙人會摸上來'。”
進入1950年后,當局又制定、頒布與“戒嚴法”有關的一系列法令、法規和條例,軍事戒嚴和高度集權的專制獨裁進一步強化。諸如“戡亂法”、“戡亂時檢肅匪諜聯保連坐辦法”、“戡亂時期檢索匪諜條例”、“懲治叛亂條例”、“臺灣省戒嚴期間報紙
登錄后獲取更多權限
網絡編輯:劉之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