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社強 和西南聯大 “先結婚后戀愛”
西南聯大校史只有9年,但易社強足足花了二十多年,才寫完了這本被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譽為“迄今最佳聯大校史”的《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
西南聯大校史只有9年,但易社強足足花了二十多年,才寫完了這本被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譽為“迄今最佳聯大校史”的《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
中國人學了這么多年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不完全是歷史決定論,不過歷史決定論也相當重要對不對?我自己對什么決定論都不相信,因為在我的生活里頭,偶然的東西太多太多,不可能預料。”易社強教授再三感嘆生活中的偶然和意外。
易社強(John Israel)
易社強教授和夫人李曉亮
今年3月,他的代表作,被西南聯大校友、著名歷史學家何炳棣譽為“迄今最佳聯大校史”的《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終于在大陸出版。對他來說,這本1998年在美國出版后只有學術界發過幾篇書評的著作,十多年后在中國趕上“西南聯大熱”,簡直有點像復活。
因為擔心書的完整性被破壞,易社強原本并沒有出中文版的打算。但2007年,他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廈門大學歷史系畢業的饒佳榮——一個素不認識的人告訴他,他的書已經翻譯好了,譯稿在附件中,可不可以考慮出版中文本。為翻譯此書,饒佳榮耗去了一年多的時間,甚至辭去了工作。
太意外了。“看到這封郵件,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鼓勵他說好好好,可以出版,但我非常悲觀。這樣年輕的小伙子怎么找得到出版社呢。”不料兩個月后饒佳榮回復,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愿意出版,那家出版社的創始人劉紹唐是聯大的校友。又是一個意外。
接下來到了2011年,易社強正在大陸??煲貒鴷r又收到饒佳榮的郵件,北京的九州出版社愿意出版該書簡體版。還能說什么呢?“太高興太高興了。我越來越覺得,我來得正巧。”
9年校史,用二十多年來寫
易社強不是那種能把自己關在檔案館的學者。“沒一點新鮮空氣,一天到晚翻檔案。那種生活我過不下去。我認為學歷史應該活一點,用口述史的方法做西南聯大,這機會太理想了。”
自從1973年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書架上偶然翻到那本《聯大八年》,他很快開始“跑來跑去”,聯系采訪聯大在美國的校友。紐約、華盛頓、波士頓、舊金山,美國跑得差不多了又去臺灣和香港。
1974年,跟聯大紐約校友會的老校友們聚餐,他們看他那么熱心,末了,舉杯宣布他成為“榮譽校友”。“其實不太民主。他們只是紐約校友會的一部分校友,而且紐約校友會也不能代表所有校友,但我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我說,太好了!太好了!從此我就自稱西南聯大榮譽校友。”
在大陸采訪就不那么容易了。直到鄧小平訪美之后,1980年,易社強才成為首批進入新中國做研究的交換學者。老師費正清送了他一份禮物:15封推薦信——分別寫給馮友蘭、金岳霖、費孝通等人。
在中國做研究還得找一個接待單位。北大和清華拒絕了這位研究校史的美國人,理由是學?,F在沒有人做相關研究。易社強就去北京圖書館查資料。那是3月份,北京已經停止供暖。“我記得當時我是戴手套的,要翻頁的話得脫手套,翻過那一頁馬上再戴手套,那么冷。”
據說,后來時任中國社科院院長親自過問,昆明師范學院(前身是西南聯大師范學院)接受了他。就這樣,他去昆明待了3個月。“實際上這對我再理想不過,因為北京的工作還有辦法,通過費正清和別人的推薦信,我也能找到人采訪。”美妙的是,他還在昆明結識了現在的妻子李曉亮,盡管當時許多人懷疑他是特務。
采訪之外,他還參觀了西南聯大當年的不同校區:長沙、昆明、偏遠的蒙自以及敘永。但這部書的材料,并不限于口述采訪和游歷所得。圖書、報紙、期刊、紀念品,關于聯大的浩繁“文獻”他無不涉足,學校、圖書館、檔案館等機構,更是???。“我的方法是‘中學為用,西學為體’,中國人所寫過的東西,或者對中國人的采訪,都轉變成了我寫的歷史的一部分。”
和西南聯大有關的記憶并不都是美妙的,至少1986年去清華檔案館的經歷不是。在那個小房間,對方告訴他:“易先生,非常對不起,幾年前有火災,聯大的這部分檔案都燒掉了。”“我也知道他們說謊,但是我說,太可惜了。你知道那是在80年代,他們可能不方便讓我看那些檔案。”
研究西南聯大起先也有投機的成分。當年他逐漸對正在研究的中國學生運動感到艱難,“對歷史學者來說,一個題目時間越短事情越具體越好寫,學生運動包括各個地方,太分散了,非常不好寫。一所大學在一個地方存在9年。哎呀,太好了,我能在兩三年內把這個題目寫成一本書。”
沒想到最后竟用了二十多年,是西南聯大本身歷史的3倍。等到書在美國出版,已經是1998年了。
易先生坦言,這項工作延續那么久,并不像一些中國人贊美的那樣,是懷著歷史學家的責任感,與課題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持久戰,而是因為他不太能夠自律。就像當年留學結束,從臺北到波士頓的歸途,他邊走邊觀光,竟用了7個月時間。在美軍撤離越南前,他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反戰運動。之后,他也沒有老老實實呆在書桌前。比如有幾年他參加了歌舞團演過話劇。比如他還喜歡種菜,正做著研究,忽然想到,哎呀,我那個菜園肯定有野草,那些菜可怎么長得好?馬上跑過去拔草。
“我總是跑來跑去,所以我做事情,有時候是head(頭腦)決定,有時候是heart(心靈、情緒)決定,heart決定的東西可能要超過head決定的。從頭到尾是因為時間沒有安排好,所以需要20年。”
1945年5月,云南昆明,西南聯大學生游行示威,要求實行民主,廢除獨裁
1947年,清華大學36周年校慶,原西南聯大校務委員會主席兼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左三)與北京大學校長胡適(左二)、原西南聯大訓導長兼昆明師范學院院長查良釗(左一)、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合影
從窮學生到“老滇漂”
“History這個詞,跟story是一個來源,歷史跟故事是分不開的。”對“太喜歡故事”的易先生,如何開始中國史研究,“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一切要從福特基金會的實驗開始說。
1951年,福特基金會與耶魯、芝加哥、哥倫比亞、威斯康辛等4所大學合作,嘗試讓高中學生在修過兩年課程(美國高中一般為4年)后,進入大學接受通識教育。4所大學各自招收了50名學生,易社強考入了威斯康辛。“當時我最大的問題,就是怎么跟女孩子交往。50年代的美國大學不像60年代那么開放,但你也要請女孩去看電影去喝酒對不對?我只有16歲,18歲的女生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出去?我就很擔心。所以我們這一批學生非常小心,沒有泄露我們只有16歲的消息。”
威斯康辛大學所在的麥迪遜城,是這個州的高等教育中心,也是州議會所在地。那里有一條街叫state street,一英里長,這邊是大學,自由思想的中心;那邊是“比較反動”的議會(麥卡錫就是這個州的參議員),關系有一點像“昆明跟重慶”。易社強讀的是歷史系,但對新聞也非常有興趣,在學生報紙工作。“將來要走哪條路,實際上是歷史為我決定的。”
學生報紙內部也有派別,他所在的原本是多數派,他被當作總編輯的人選培養。不料經過一次政治斗爭,派系失勢,總編輯也就成了對方的人。他一怒之下離開報社,去讀歷史學碩士。原本他對美國歷史最感興趣,但很快發現,有點意思的題目沒剩下多少,而且學美國史拿獎學金很不容易。沒什么錢的他,只好打聽學哪國的歷史有獎學金。又是福特基金會設了獎學金,支持跟蘇聯、中國、第三世界國家有關聯的研究。
為什么選擇中國?
“因為我已經學過一年亞洲史,那個老師講課非??菰?,課本也非??菰?。但跟著那樣的老師學,讀那些沒意思的書,一年后,我還是認為中國歷史很有意思。”他跑到那個老師的辦公室問,“我想學中國史,應該申請哪所大學的研究生院?”老師推薦了哈佛。“我問為什么要去哈佛,他說,費正清在那里教書。我說,費正清是誰?當時真的非常幼稚。于是申請了哈佛,結果被接受了。”
每個周三,哈佛東亞研究中心都會安排一次午飯,一邊練習漢語一邊用筷子吃飯。易社強很快發現兩者難以兼顧,要么練習漢語,要么吃飯。“我選了吃飯。所以一直到現在我的漢語還是太差,但我用筷子的技術還不錯。”
有一次胡適來美國,費正清說,“你應該去采訪胡適。”他就拿了老師的推薦信,跑到紐約去見胡適。那天剛好是5月4日,他想,五四運動就是胡適的運動嘛,所以一見到胡適就問道:“我可不可以跟你說‘Happy Birthday?’”
現在回想起來,選擇研究西南聯大跟當初學中國歷史一樣,第一步是投機,第二步是深陷其中。“就像(舊式的)中國婚姻一樣,是先結婚后戀愛。”當然現在他已經轉向另一個題目——關于一個跑到云南去的北京知青團體。
研究中國歷史、中國知識分子半個多世紀,易社強的年紀趕上、超過了許多研究對象在西南聯大時的年紀。他終于如愿加入他所欣賞的西南聯大“老怪物”之列。從弗吉尼亞大學榮休之后,最近幾年,他差不多有一半時間在中國生活,自然,昆明是他首選。
在他看來,1980年代的昆明比較接近聯大時期那個昆明,而現在的一點都不像。盡管如此,他還是對昆明“有點兒感情”,實際上他現在的生活,跟妻子的工作密切相關,“她在昆明有工作的話,我就跟她一起去昆明;昆明沒有工作,我們就在美國一起生活。我想盡量多在昆明住,昆明是我第二個家,云南是我第二個故鄉。”
據說他已經有一個很適合他的諢號——“老滇漂”。
“有中國特色的自由主義派”
人物周刊:我們知道,您的老師費正清先生,跟西南聯大也很有淵源。
易社強:清華、北大知識分子的小圈子,他最熟了。他認為那些人就代表了中國最寶貴的希望,跟馬歇爾一樣。馬歇爾離開中國時曾說,哎呀,太可惜了,這些最有希望的人、最有遠見的人,不可能扮演太重要的角色了。因為要內戰,他們手無寸鐵。“手有寸鐵”的是國民黨、共產黨。但費正清對這些人還有一點希望,他造了一個專有名詞,稱他們為“sino- liberals”,“sino”就是中國,“liberal”就是自由主義,用現在的說法,可以翻譯為有中國特色的自由主義派。
人物周刊:現在中國知識分子非常懷念西南聯大,但回顧這段歷史時也許過分浪漫化了其中的一些方面,而您的書提醒我們聯大師生的日常生活是很窘困的。
易社強:我自己也有一點浪漫主義。(笑)不只大陸的人,你看鹿橋寫《未央歌》,那是個非常浪漫的故事對不對?我自己的看法是,聯大不受時代限制、最寶貴的遺產是獨立和自由精神,我不知道中國人自己看這段歷史會選哪一方面。我是個自由主義者,但并不因為自己是這樣的人,才把西南聯大說成是自由的堡壘,我認為聯大就是這樣一所大學。你看那些有名的老師,有一個數據說,179人中只有23人沒有受過外國教育,而受過外國教育的絕大部分是受英美教育,特別是美國的,難怪他們受到自由主義影響。
浪漫主義注意的是精神方面,認為所有物質障礙都能克服,只要人有意志。實際上他們的日常生活相當艱苦。但重要的是,他們知道,我在這個地方念書、生活——每天只能吃兩頓飯,而且吃得還不怎么樣,我有我的意志和理想。他們還能繼續大學教育,就是對日本的一種抵抗了。這跟美國大學生非常不同,如果珍珠港事件后美國大學生說,“我繼續念書,不想從軍”,別人會說那你算什么愛國者呢?當時中國大學生非常少,只有3-4萬,需要保護這些精英?,F在中國的大學生比當年多太多了,中國人不再像以前那樣幾乎盲目地尊敬他們。你是大學生嗎?好,你有沒有找到工作?
人物周刊:越南戰爭時不也有許多美國學生反戰嗎?
易社強:那是因為打仗原因都沒弄清楚,所以一開始就有反戰運動。當然支持跟越南打仗的人會批評學生不愛國,但實際上美國有個非常寶貴的傳統,就是你真正愛國的話,國家走錯了路你就要站起來批評,那就是愛國。
中國當年的知識分子反對腐敗,反對一黨專政,你會有一個印象,他們不想支持政府,寧愿做反對派。但我常常覺得,中國知識分子有一種渴望,他們很想支持一個政府,給他們一點點希望,他們就支持你。他們還是想做愛國者。
人物周刊:有意思的是,因為這個研究您接觸到了不同地區的聯大校友。他們向您回憶聯大,會不會因為后來迥然不同的生活而偏重聯大的某個形象?
易社強:美國離中國那么遠,所以住在美國的人,不管他們在聯大時是靠左還是靠右,或者對政治不感興趣,他們都可以隨便講,沒什么忌諱。我去臺灣時,臺灣還是一黨專政,但因為我是一個個采訪,所以他們能講一些心里話,有的支持國民黨,有的對國民黨有看法,都會跟我講。
最有意思的是一些比較有名的人。我特別想起兩個人,一個是查良釗,就是香港那個寫武俠小說的人(金庸,本名查良鏞)的表哥還是表弟(應為族兄)。他是非常浪漫的,對中國非常有感情,講到“反攻大陸”時你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有淚。他是國民黨員,在聯大當過訓導主任,管學生的思想什么的,但實際上他是個活菩薩,學生有困難去找他,他總是盡最大力量幫忙。我注意到那些校友對他的尊敬和愛戴,幾十年后,他跟那些人的關系還那么好。我也看過大陸的資料,對他的評價跟臺灣完全是兩回事。
還有一個人是陳雪屏(曾擔任臺灣“總統府”資政等職,歷史學家余英時的岳父),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他是“三青團”的頭頭,也是國民黨員,但這些在西南聯大的國民黨員不是一般意義的政客。他們都有學術背景,能跟知識分子交流。后來我在華盛頓的威爾遜研究中心做了一年研究,剛好有一個聯大歷史系的老教授也在那里,叫孫毓棠,他太太是當年昆明有名的女演員,鳳子。我和孫先生在一起8個月,常常談到這些問題,他最熟的朋友之一就是陳雪屏。他們在一起打橋牌什么的。陳雪屏是國民黨,孫毓棠不是共產黨,但他是左翼分子。聯大左翼的積極分子跟國民黨三青團的組織人物能有這種友誼,我就知道,哦,這不是一般的大學。如果是重慶的中央大學,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人物周刊:現在我們對聯大評價非常高。不過那3所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原本就是第一流的,那些杰出的學生,比如楊振寧,真是只有在聯大才能成就自己?也許他們原本在北大、清華或南開也行。
易社強:我認識一些別的大學的人,比如我弗吉尼亞大學的一個同事,他是中央大學畢業的,他一直說,聯大的偉大他不否認,但中央大學的學術水準也相當高。而浙江大學,特別在自然科學方面,出的人才也不少。所以有些大學在學術方面,跟聯大在同一個水準。但西南聯大的重要性不限于學術方面,它的校風跟它們不一樣。四川、重慶的大學不可能享受到聯大那種獨立和自由,因為它們過于接近中央政府了。聯大學生的天分并不見得一定比中央大學的學生高多少,但是聯大令人把自己最優秀的資質發揮出來。
人物周刊:那您覺得,這3所學校分開或聯合會有不同的效果嗎?
易社強:如果沒有戰爭,這3所學校也許各自也能發展,但聯合的力量比分開時更大。有人說,但是那3個校長,只有一個校長留在昆明呵,就是梅貽琦(清華校長)。蔣夢麟(北大校長)在長沙時就有一點冷淡,張伯苓(南開校長)呢,最關心的是他的中學,一直呆在四川?,F在想起來這是一件好事,如果3個校長都想來管,肯定會有矛盾和沖突,只有一個人來管是偶然,但這個偶然的結果,是非常非常好。
人物周刊:您是否認為,聯大的生活對那些師生產生深遠的影響,使他們跟聯大以外的人有一種分別,不管他們后來在哪里生活?
易社強:非常難說,那些住在美國的校友,過的就是美國的生活,在臺灣的就是臺灣的生活,在大陸的也就是大陸的生活。我沒有向自己提起過這個問題,你要找一個社會學家來做那種專門的研究,現在太晚了,因為他們十分之九都走了。如果有人要寫那樣一本書,肯定有價值,但是,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