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已無“朱先生”
小說《白鹿原》中,有兩個重要角色:朱先生和田小娥,一個是“圣人”,一個是“婊子”;一個是天理,一個是人欲。而在電影里,田小娥成了主線,朱先生卻不見了。彷佛一個隱喻,傳統知識分子和儒家道統,已漸消失不見了。
牛兆濂
小說《白鹿原》中,有兩個重要角色:朱先生和田小娥,一個是“圣人”,一個是“婊子”;一個是天理,一個是人欲。而在電影里,田小娥成了主線,朱先生卻不見了。彷佛一個隱喻,傳統知識分子和儒家道統,已漸消失不見了
“牛才子”的傳說
電影《白鹿原》中沒有出現朱先生這個人物。這讓一向對改編作品態度豁達的陳忠實也覺得遺憾,他寄望電視劇《白鹿原》能夠對這個人物有所呈現。事實上在他構思《白鹿原》時,第一個浮現到眼前的,就是朱先生。這部小說的眾多人物,惟一有相對完整的生活原型的,也是朱先生——其原型是陳忠實的老鄉牛兆濂。“朱”字拆開來,便是“牛人”。
在民間傳說中,牛兆濂被稱作“牛才子”。陳忠實的父親就是牛才子的崇拜者。上學前,陳忠實聽父親講過牛才子的諸多逸聞。秋收時節一家人圍坐著剝玉米穗子的黃皮,《三俠五義》《薛仁貴征東》止不住他的瞌睡了,父親就會講起牛才子那些有神秘氣息的故事。據說牛才子站在院子里觀測滿天星斗,便能判定明年種何種作物就會豐收;丟了牛的鄉民求到他門下,牛才子掐指一算便指出了牛走失后的方位,而后鄉民果真找到了牛……
不過,對種種近于神話的牛才子傳說,讀書時接受了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陳忠實相信,那是文盲占了百分之九十的農民難以理解有學問的知識分子的結果,理解不了便生出神秘感和崇拜。直到“文革”初期大破“四舊”時他聽到一則傳聞,才又喚醒對牛才子的興趣。據說紅衛兵掘開牛才子的墓,指望著用挖出的墓磚來砌井,卻發現墓道暗室是用未經燒制的泥磚箍砌的。于是民間傳說他死前就料定會被人掘墓,故意沒有用成磚。結果破“四舊”反使沉寂多年的牛才子又添一則神話。(小說中,朱先生立下遺囑,“不蒙蒙頭紙,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親友報喪,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磚箍墓,總而言之,不要鋪張,不要喧嚷,盡早入土。”入葬時他頭下枕著自己寫的書。幾十年后墓室被掘開,里頭惟一的磚,一面刻著“天作孽猶可違”,另一面刻著“人作孽不可活”,摔開后里面刻的是“折騰到何日為止”。)
為了使朱先生的形象真實可信,陳忠實跑到藍田縣檔案館去查資料,意外發生了:解放前最后一個版本的《藍田縣志》,總撰正是牛兆濂。這也是牛才子辭世前的最后一部著作,由他和8個編者共同完成。這部縣志附錄的“民國紀事”,以客觀的史家筆法記述了藍田縣域內發生的重大事件。此外牛兆濂還寫了幾則類似于“編者按”的文字,表達了他對這些事件的看法。陳忠實終于感覺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牛才子,對寫作以他為原型的朱先生的畏怯心理,就在這一刻消除了。
牛兆濂(右二)會講之際與友人合影
世上肯定再也出不了這樣的先生嘍!
1867年,牛兆濂出生在陜西省藍田縣新街鎮。據說在他出生時,父親牛文博曾夢見宋代理學家“濂溪先生”周敦頤來到家中,便給兒子取名“兆濂”,字“夢周”。牛文博也讀過幾年書,因為家里窮,輟學做了生意,因而對孩子的教育極重視。
牛兆濂小時候就是鄉里出名的“神童”,21歲時考中舉人,卻因要贍養父母,沒有去北京參加會試。26歲時他北上三原縣,拜理學家賀瑞麟為師。賀先生提及此事。他說這是奉母親之命(當時父親已死),母親只要我學做好人,其他的不指望。賀先生指點他遵循程朱理學之路,他自此專注儒家為己之學,身體力行。
1900年,關中大饑荒,牛兆濂在縣賑恤局工作,深入村野探查災情,訪問疾苦。(小說中,白鹿原遭遇饑荒,朱先生慨然出任賑濟災民副總監,確保糧食全部用于災民,不損分毫。)因為他的孝行和學問,兩任陜西巡撫端方和升允幾次向朝廷舉薦,光緒御批“孝行可風,著賞加內閣中書銜”,他卻敬謝不敏。
牛兆濂一生中投入時間、精力最多的是講學。1901年,他創辦蕓閣學舍(小說中,朱先生講學于白鹿書院)。此后10年,先后在陜西大學堂、魯齋書院、存古學堂、愛日堂等處講學。其間他曾擔任藍田縣勸學總董和高等小學堂堂長,并被選為省咨議局議員,力主查禁鴉片。(小說中,白鹿原人瘋狂種植鴉片,朱先生親手毀了白嘉軒的罌粟。)
辛亥革命爆發,西安新成立的軍政府曾邀請牛兆濂加入,據說他帶著家眷避開了。但在革命軍與清軍激斗的緊要關頭,為免生靈涂炭,他和同門好友張曉山冒著生命危險趕到清軍陜西巡撫升允的大營,說服他與革命軍議和。要知道在此之前,革命軍的談判代表雷恒炎剛被升允斬殺,棄尸井中。(小說中,朱先生進清兵營,憑一張嘴勸退了20萬清兵。)1926年藍田民團與軍隊沖突,軍閥劉鎮華派出部隊,意欲屠戮,也是被他勸退。(小說中,朱先生所應付的是劉師長。)
民國建立以后,牛兆濂回到老師賀瑞麟創辦的清麓書院,遠近來問學者多時達數百人。他還和同門籌資,贖回老師作序、??钡?9種古籍,使其得以印刷流傳。
5年后牛兆濂回到藍田,常以“祖述孔孟,憲章程朱”自勵,并把這兩句話刻成名章。此后他在蕓閣學舍講學直至終老。書院最興盛時,有學生數百名,陜西、河南、山東、河北、安徽、甘肅、湖北、江蘇、云南,甚至朝鮮都有人來求學。晚年他不愛遠行,但關中及鄰近省份書院、學舍相邀,仍會欣然前往。
最讓陳忠實震撼的,是牛先生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民族危亡時刻的作為。東三省失陷,日軍步步緊逼、國軍不住退讓之際,他聯合同門,募集義勇軍五百余人,通電全國,宣言出師抗日。義勇軍抵達西安時,被他當時在省府擔任公職的學生楊仁天,以“私自出兵,無所聯屬,何以得達前線?且餉糈由何供給”為由婉言勸阻,只好作罷。(小說中,朱先生也想親上抗日前線。)幾年之后,“七七事變”,北平、天津淪陷,牛兆濂感時傷懷,病痛加劇,不久便在蕓閣學舍去世。
當年寫作《白鹿原》時,陳忠實常常在家門前的灞河邊,眺望對岸七八里遠處的黃土高崖。高崖下有一個小小的村子,正是牛先生出生和入土之地。在他眼里,牛先生可能是理學關中學派的最后一位傳人。關學創始人張載流傳至今的那幾句銘言,至今讀來仍不禁心潮起伏:“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覺得這幾句話已經道出了關中學派的精髓、他的灞河北岸的老鄉黨牛才子的精神內質。
那個時代,一位“有點神”的傳統知識分子,竟能得到鄉民、官府、軍閥、土匪等各個人群的敬重崇拜。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敬重知識分子,更敬重他身后那個包含了價值認同的深厚傳統。
在小說《白鹿原》中,陳忠實借白嘉軒的口說道:“這個人一生留下了數不清的奇事逸聞,全都是與人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己的事來。”“世上肯定再也出不了這樣的先生嘍!”
何時何日,價值分裂了,傳統稀薄了,那樣的先生自然再也出不了?;蛘?,先生還在,只是各個人群對先生和傳統的崇敬已然消失。沒有那樣的人群,也便沒有被那樣傳誦的先生了。
(本文參考了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張元勛《牛藍川先生行狀》等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