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天上的星辰
1946年,曾祖父離開南通城去找昔日部隊,途中偶遇過去互生齟齬之人,當日便被其拖到古鎮五窯殺了。高祖父帶著兩個稍小的兒子,將他的遺體運了回去。后來,國軍南逃,擄了爺爺的二叔去做壯丁,在揚州,他僥幸逃出,沿途討飯回到家里。
1946年,曾祖父離開南通城去找昔日部隊,途中偶遇過去互生齟齬之人,當日便被其拖到古鎮五窯殺了。高祖父帶著兩個稍小的兒子,將他的遺體運了回去。后來,國軍南逃,擄了爺爺的二叔去做壯丁,在揚州,他僥幸逃出,沿途討飯回到家里。
此前多年,高祖母已得腦炎去世。盛年喪妻,中年喪子,高祖父精神從此留下問題,鄉人喚其“污爹”。“污”的意思是頭腦不好。爺爺回憶,他少年隨高祖父出遠門,高祖父曾突然從橋上跳入河中,也曾無征兆地從小河一側躍至另一側。
曾祖母獨自將爺爺和姑奶奶撫養成人。爺爺年少時,村中有人家開飯早,他牽著姑奶奶站在門口看,被人戳著鼻子說:你們長大了,不是偷就是搶。為了供爺爺念書,姑奶奶很早就輟學,每天只吃兩頓。餓得浮腫快死時,他們在外鬧革命的舅舅捉來個郎中,一顆藥丸服下,竟慢慢康復了。
解放后,爺爺因為曾祖父的問題沒有高考,不能工作;三年饑荒,爺爺的二叔撿別人丟在地上的番薯皮吃,消化不良差點死去。“文革”中,曾祖母無辜被沖擊,精神受到刺激。爸爸自小隨曾祖母生活。80年代初的某夜,他一覺醒來,發現曾祖母倒在地上,驚慌中叫來爺爺,為時已晚。
曾祖母一生嘗盡苦難。爸爸悲慟不已,別人去勸慰他,他躲到桌下哭。思想老派的高祖父不同意將曾祖母的遺體火化,末了眾人合計哄過他了事。
幼年時,高祖父很喜歡我。其時他已過米壽,雖然費力卻喜歡抱抱我。他是光緒二十六年生人,歷經滄海桑田,目睹風云變幻。幼時我不知,我是他最疼愛的早夭長子的后人,也是他唯一的玄孫,他因而對我傾注了很多感情。小阿姨比我只長4歲,小時我蠻橫,常欺負她??伤羯鷼?,高祖父便拿著拐杖戳著地說叨她:你比他大,讓他欺負兩下怎么了。高祖父留給我一些東西,由我奶奶保存著。奶奶說當年高祖父很神秘地把這些東西交給她,還不放心地叮囑以后一定要留給我。
聽說這些往事時,溫暖而心酸。
高祖父享年九十有五。離去時,滿堂子孫都在他屋中守著。葬禮很隆重。出殯時,男人們吆喝著抬起棺材,嗩吶隨之吹起,長長的隊伍慢慢地跟在后面。為首的老人隔一陣放一只炮仗。清冷的鄉間,滿是煙火的味道,生紙打著旋兒在空中飄,低聲的嗚咽被炮竹聲蓋過。骨灰還家后,一個老師傅沉靜地將其撒在棺中。我在旁邊默默注視,心中十分震撼。
我第一次對“死”有了認識。人活過一生最終卻化為烏有,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彼時流行的《獅子王》中,木法沙告訴辛巴:死去的先人會化作天上的星辰,注視保佑著我們。我寧愿如此。
高祖父去世不滿百日,他的次子——爺爺的二叔也因胃癌去世了。他的病早有征兆,過去干活常常說胃痛。媽媽曾擔心地說您做不動就歇歇吧,他說沒事,我是肚子餓的。
出殯那天,小姑媽哭著說:“爺爺,以后沒有人煮飯給我吃了。”
飯還是會有人煮的;只是,再也不會是這個人,也未必能有一樣的味道了。
轉眼到了2000年。
姑奶奶中風陷入昏迷。她人極好。爸爸要教訓我時,她總是沖上來護住。夏天,我和姐姐一路跑著捉蜻蜓,她在后面慈祥地看著,勸我們把蜻蜓放了,說蜻蜓是觀音菩薩的坐騎。
幸而幾天后她醒了,只是自此半身不遂。
人生無常。一些際遇總叫人懷疑是冥冥中安排好的。
姑奶奶去世前一個月我去看望她,正是夕陽薄暮,不遠處行過的船拉響悠揚的汽笛。她對我說自己是廢人一個。我安慰她,將來要請最好的醫生把你治好。然后許諾,一個月后再回來看她。
爾后我失約,緊接著她便走了。一切都似是故意地,節奏掐得剛剛好,就是要讓我抱憾。
我很懊悔。必須做的事情,務必及時去做。人只能活在當下,未來是不可測的。
這次回老家,看望了爺爺的三叔。匆匆一見,老人輕輕親了我一下。我離開沒幾天,爺爺說老人癌癥晚期,難再撐一個月了。
農村已經難見到小孩。村中行走的惟有老人。年輕人都很忙碌,紛紛往外跑,小城市的覬覦著大城市,國內的又好奇著國外。
我也是順著人流不停奔跑的平庸一員。我也常常不清楚奔跑的意義。但我知道,最終我們都會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