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生命的巡回演出
回家過年之前打電話,我媽說,你奶奶剛入冬就用上尿不濕嘍。語氣頗不滿,因為尿不濕有點貴。十幾年來,奶奶的活動只有吃飯、發呆、大小便、睡覺,用了尿不濕,連起床都省了。
回家過年之前打電話,我媽說,你奶奶剛入冬就用上尿不濕嘍。語氣頗不滿,因為尿不濕有點貴。十幾年來,奶奶的活動只有吃飯、發呆、大小便、睡覺,用了尿不濕,連起床都省了。
只要有機會,我每年都會回幾次老家。滿心歡喜上火車,可真到家了,卻做不了什么。那每次千里迢迢,就為看她一天天蒼老?
坐在她面前,我只會微笑。說什么呢?聽她說吧??墒俏遗β?,她也不停地說,我卻不知道她要表達什么。奶奶帶大我們姐弟4個,到70歲還做得一手我認為最好吃的飯菜,可如今看著她,我說不出一句問候以外的話。她每天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想想人生真是有趣,從無到有、從小到老,看起來是一條不能回頭的直線,仔細想想,又像一個循環——從90歲那年起,奶奶逐漸從一個寡言少語、小心翼翼的老人,變成一個愛挑剔我媽做的飯菜、愛抱怨父親的火爆脾氣、愛嘮叨我假期太短的小孩。如今用了尿不濕,簡直像個嬰兒,總讓我想起《返老還童》里那個令人唏噓的本杰明·巴頓。
那天下車,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家門口一堆花圈,愣了半天,頭腦還是一片空白。
我媽總嘮叨她跟奶奶吵了二十幾年,卻伺候了她十幾年,可牢騷歸牢騷,她的悲傷是真的。奶奶走那天,我媽給她擦洗、換衣服。奶奶習慣蜷著身子睡,新衣服換好不久,腿慢慢又蜷了起來。我媽只好一點點揉膝蓋,直到她全身躺平,看起來舒坦自然。說起這個,我媽眼淚吧嗒吧嗒掉。一個九十多歲的婆婆,一個六十多歲的兒媳婦,一個剛剛離世,一個整天自嘲黃土埋半截,我媽的哀戚若不是悲傷,那就是對衰老感同身受的恐懼。
26歲守寡,養大姑姑、父親,再拉扯我們,等我們出嫁的出嫁、出門的出門,她一張小床一間屋子,熬到93歲去世。這些字眼哪個冒出來,都能惹出我們的眼淚,這個年怎么過?
那幾天天一擦黑,奶奶的侄子們就會來守靈,他們喝酒、抽煙、打牌,談笑風生。平日里他們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種地的種地,難得湊一回,于是半夜都不睡。我知道這叫喜喪,靈堂三面透風,早睡不是好選擇??煽雌饋砭褪撬麄兿?,我們喪,我不明白,喪事就是喪事,壽終正寢就應該喜?
總會有人過來提醒:喜喪啊,要體面、講究,我們家族大,不能讓外人看笑話。我們姐弟的意思,父母年齡大,身體又不好,就別太折騰了,再說喪事是給別人看的,花大錢置辦的,不是埋在土里,就是燒在火里。等父親拿主意,他卻一直低頭燒紙。
大年初二喪事開辦,父親決定:棺材、喇叭班子、酒席,都要好的。執事的是我五大爺,出名的講究人。父親低價而快速地把一萬斤麥子和田里長了近十年的一排樹賣出去了,然后是大辦3天,喇叭白天晚上都在吹,親朋族友一天三頓流水席……
喪事第二天傍晚,外面喇叭忽然停了,一對男女開始表演二人轉和小品混雜的節目,招來一大群人,邊看邊笑,氣氛熱烈。我怒氣沖沖跑出去,沒到舞臺邊就被攔住了。五大爺看我臉紅脖子粗,笑說:你有文化,我講個道理,你奶奶辛苦一輩子,活著時連名字都沒有,這沒病沒災老死的,還不能讓她走得熱熱鬧鬧的?
五大爺怕我再鬧,讓我去看看墳挖好沒有。麥地蓋著一層霜凍,負責挖墳的是我的堂兄弟。這幾天他們吃飯爭搶第一批新餅和鍋底有肉的湯,拼酒拼惱了還會吵打起來。小時候我們一起光屁股瘋玩,如今見面除了打個招呼,不知該說什么。遞煙過去,才有人拿“前兩年你結婚我給弟媳抬過花轎”來開玩笑。
我客氣說,天黑了,明早再挖吧。有人笑說,明早地就上凍了,那得拿電鉆。我為自己脫離地氣的無知掩護,聽說現在挖墳都用挖掘機了,幾分鐘就行。好一會兒,才有人不屑地說,挖掘機是亂來的,挖墳可是要按風水,一分一毫不能差的。
下葬那天我突然發現,家族的人如此之多。送來時要用小型起重機的棺材,出殯時16個人,按照五大爺交代的規矩,一步一步,三叩九拜,焚祭落土。
圓墳是喪事最后一步,哭完最后一聲,磕完最后一個頭,一個生命在世間的旅行就此結束??蓴[供品時,我端著熱騰騰的餃子,卻找不到插在墳頭的哀棍。這很關鍵,別說沒插,就是插了,深了淺了都是忌諱。這可是守靈時我聽來的,既然講究,就不該百密一疏。我從第一天就積攢的怒火有了爆發的理由。
回到家,五大爺帶著眾人迎在門口,他明顯放松了,喝了酒,松松垮垮地接過我遞上的煙,但我沒給他點火。我壓不住聲調,大聲質問他,哀棍為什么沒插?!
五大爺愣了一下,說插了呀,我看著插的,還用土蓋上了。這個季節天太冷,哀棍得埋在土里春天才能發芽——人來一世,長棵樹也是個念想,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