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怪人父親
父親是個怪人,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若是現在,人們或者會說他很酷;但在他那個年代,委實沒什么好日子過。
父親是個怪人,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若是現在,人們或者會說他很酷;但在他那個年代,委實沒什么好日子過。
父親曾是村里學校的老師,在那個火紅的年代,他是個孤獨的人,沒有朋友,當然,那時候沒幾個人有朋友,家人都不可信。一群人在村口說毛主席的好,父親路過,脫口說了句:毛潤之也會犯錯。就這樣他成了現行反革命。他們給他戴上高高的紙糊的帽子,燒紅鐵條,在我家的大砧板兩個角上鉆了孔,用牛繩穿過去掛到我父親的脖子上,興高采烈地去游街。
現在看來,“毛潤之也會犯錯”多少有點賣弄。賣弄他知道毛主席并不叫毛主席而叫毛潤之;賣弄他當時或許有毛潤之也會犯錯的例子,這點我不敢肯定,我直到現在所接受的教育,毛主席似乎是沒犯過錯的。大家或許看到了他的賣弄,扣他高帽子卻是因為他對偉大領袖的懷疑,而因為這個,大哥大姐高中畢業成績都不錯,卻上不了大學。
父親被打成“反革命”,除了因賣弄自作自受外,還因為運氣不好。那個年代有一種東西叫作指標,我們村當時有一個反革命指標還沒完成,大家草木皆兵,個個怕自己成了那個倒霉蛋,處處謹小慎微,惟恐被人拿了把柄,不曾想有父親這樣缺心眼的自投羅網。我古怪的父親很配合,憑空捏造些罪證,說某年某月在某處寫了反革命標語,還說為了反偵察,哪些字用左手寫的,哪些字是右手寫的。我常常懷疑他純粹是為了好玩。
農民知道節氣、會干農活很重要,但知道《中俄尼布楚條約》沒什么用,知道毛主席叫毛澤東、字潤之還可能帶來麻煩。父親卻停不下來,看什么《古文觀止》,堂而皇之地研究起易經,老了就有點走火入魔,丟三落四,看到每個陌生人都有給人家算命的沖動,而對方又未必領情,到頭來不尷不尬。
我很喜歡聽父親講他去贛州城趕考的故事,那會兒是民國,贛州城戰事剛過,城墻上到處可見累累的彈痕。因為沒錢,別人都用鋼筆考試,他只能用毛筆。放榜后,他考上了贛南簡易師范學校,還是因為沒錢,放棄了。父親每次說到這里都要流淚,提醒我們要珍惜學習的機會。
父親幾乎不管我們,只要我們的頭發按時剃了,再無二話。我們也樂得在田間地頭到處玩。他只打過我一次,那次我把我小哥哥的腳后跟給砍下來一塊。父親追了我好幾條田埂,我準備上坎往山里逃生時,一腳踩空落到了他懷里。他左手攬著我的腰,我四肢像被翻了身的蟑螂那樣劃拉個不停;右手拿把磨得锃亮的殺豬刀,往小溪邊走,上了木板橋,說要一刀剁了我的頭,讓水沖我的頭去喂王八。我嚇得魂飛魄散。
到我上大學的時候,父親已經老了,常給我寫信,用毛筆寫的蠅頭小楷,開頭一律是:強崽吾兒。同學都笑我,我不以為然,強崽是我的乳名,顯得親切,吾兒顯得有學問,挺好。父親信中常常提到我小學四年級種的一棵梅,什么時候開花了,什么時候梅開二度了,等等。
父親是冬天過世的,我回到家的時候,他還很好,可以起來拉尿,也能說話,只是顯得沒力氣。他無論如何不愿意去醫院,只好請大夫到家去,給他打針吃藥。背著父親,醫生提醒我們準備后事,我聽了免不了偷偷流淚。
沒兩天,他就說不出話了,我搬到老房子去睡,不分晝夜陪著他,惟恐他想要吃喝什么,或者去了。有天我和侄子陪著他,已是深夜兩三點了,父親讓我們到他房間,右手畫3個圈,然后用食指做“捅”這個圈圈的動作。我們猜不透他的意思,拿來紙筆讓他寫,他在紙上寫個“死”字,再不多寫一個字。我們還是猜不出來,于是他滿眼噙著失望的淚水,我也不由得痛哭起來,后悔沒有早回來,后悔那么多年里應該更多回老家看他。
是的,那個帶我去河里打魚的父親去了,那個背著我去尋醫的父親去了,那個晚上睡覺時總要我給他撓癢的爸爸去了,那個喜歡自比寒梅的父親去了,那個如堂吉訶德一般在鄉土中國堅守、甚至有點迂腐的父親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天深夜,我一個人守靈,看著父親躺在他的壽木里,想著他不易的一生,悲從心來。我長跪于棺木前,說:“爸,想跟我聊天,就托夢給我吧。”“我會做一個像你這樣清高的人,絕不向現實妥協。”
2009年年末去寧波出差,見到高中的好朋友,告訴他我的老父親去世了。飯后他開車送我回酒店時,說:“你現在是沒爹的孩子了。”我聽了一笑,接著就心酸起來。飛機很晚才到深圳,盤旋下落時,我看到珠江口的零仃洋,盛滿我對父親的思念,不由得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