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詼諧與智慧
詼諧離不開智慧,詼諧應該與智慧和教養結伴而行,沒有智慧和教養的詼諧會變成油嘴滑舌,與耍嘴皮子沒有什么區別。真正的詼諧,它的目的不是好笑或滑稽。詼諧是一種特別敏銳的理解和恰當的表達,它是表達理解結果的手段,不是目的。詼諧必須有智慧,表達的必須是真知灼見。
查爾斯•斯佩羅尼(Charles Speroni)的《文藝復興時期妙語錄》(下稱《妙語錄》)題目中的“妙語”原文是“wit”(詼諧)和“wisdom”(智慧),譯者把這兩個字翻譯成“妙語”,應該是為了便利中文讀者的理解,因為中文很難找到一個對wit一詞貼切而順口的翻譯。然而,斯佩羅尼并列使用“詼諧”和“智慧”是有道理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詼諧是和智慧聯系在一起的。后來,十七、十八世紀的詼諧(或俏皮)成為歐洲的一種文學風格甚至審美尺度,還是偏重于睿智、見識、理解、思考的話語和文字能力。這些雖然不再以“智慧”相稱,但也還是智力不凡、見解超俗、表述獨特的意思。
在《妙語錄》中,我們接觸到的是一種包含在“笑話”或“玩笑”中的詼諧和智慧,那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妙語”(facetiae)。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們早就已經在收集笑談妙語了?!睹钫Z錄》中介紹的第一位,波焦•布拉喬利尼(Poggio Bracciolini,1380—1459),就是最早收集笑話的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者們對民間日常生活充滿了興趣,他們當中有的人,如十五世紀的貝倍爾(Heinrich Bebel,1472—1518),不光花費很大精力來收集笑談(Facetiae,1506),也還收集成語(Proverbia Germanica,1508),這些都是普通人喜愛的話語形式。十六世紀的多梅尼奇(Lodovico Domenichi,1515—1564)在他的《開懷大笑》(Facetie,motti et burle,1574)中收了981個笑話。這類收集屬于一種在文藝復興時期被稱為“豐富”(copia)的藝術,也就是盡量多地搜羅富有變化的同一類東西,往往都是一些“小玩意”。笑話只是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收集的小玩意中的一種,杰出的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約1466—1536)就同時收集多種小玩意,包括成語(1500年初版題為Collectanea Adagiorum,1536年的擴充版中收有4251條成語)和紋章標志(1612年版的Alciati中收有212種)。他有一本題為《論詞語的豐富》的著作(1512年第一版題為De duplici copia verborum ac rerum,后改題為De Utraque Verborum ac Rerum Copia,簡稱為De Copia)。這部著作所提出的人文學習方法對當時歐洲學校教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部著作在伊拉斯謨活著的時候就至少發行了85版,書中就拉丁語的套話“你的信讓我很高興”這句話,就收了146種不同的說法,“我將終身記得你”這句話也有200種不同的說法。
《隨筆》2013年第1期 出版:《隨筆》雜志社
玩笑這個“小玩意”
斯佩羅尼的《妙語集》收錄的“玩笑”是一些可以稱為“趣聞軼事”或“幽默故事”的短小作品。他說明道:“在文藝復興時期,當一個嶄新的、思想開闊的與古代的經典文獻的交流被重建時,那些很大程度上處于古代的格言警句的影響下的趣聞軼事,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并且獲得了獨立的生命。注意到這一點是頗為有趣的:這些常常是肆無忌憚的趣聞軼事,西塞羅稱其為‘妙語(facetia)'(意大利語稱為facezia,英語稱為facetious),在古典人文研究的全盛時期,又再度被賦予了同樣的名字。”斯佩羅尼提到了古代警句格言對文藝復興時期笑話妙語的影響,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那么什么是“笑話”呢?最早的以“笑話”(facetiae)為題的集子便是波焦的《笑話錄》(亦可譯為《妙語錄》),成書于十五世紀中期,書中大多是喜劇性的滑稽和詼諧軼事,許多篇章又都同時講究文字的詼諧。故事和文字屬于兩種不同的詼諧,在波焦那里有很好的配合。就文字的詼諧而言,波焦“妙語”中的笑話或俏皮話不只是為了逗笑,而是要讓讀者對西塞羅在《演說者》(De oratore,II,54—71)中對玩笑的討論有所體會。西塞羅相當看重玩笑這個小玩意,因為得體而恰到好處的玩笑、妙語是演說的一種必要修辭手段。幽默和玩笑能夠拉近演說者與聽眾的距離,提高演說的效果。
繼亞里士多德之后,西塞羅對兩種幽默作了區分。第一種是貫穿于演說始終的那種,稱作為cavillatio。另一種是個別的風趣、詼諧之言,稱作為dicacitas。西塞羅還區分了兩種不同“詼諧”(wit),一種是敘述性的(講述某件事情,in re);另一種產生于特別的語言運用方式(in verbo),前者易于在其他文字中復述,而后者有許多難以在翻譯中傳達。以今天人們的幽默感來說,文藝復興時收集或寫作的那些笑話,有的好笑,有的并不好笑。這是因為,一個特定人群認為好笑的東西,在另外一群人看來可能卻不是這么回事;一個特定時期好笑的東西,過一段時間也就不再好笑。因此,盡管《妙語錄》中的許多東西包含一些笑料,但不宜把它們看成是不逗笑便無價值。它們的價值在于包含著許多古典的軼事、中世紀宗教布道中穿插的小故事(exempla)、寓言、成語、諺語、自傳片斷、座右銘、謎語,還有警句、格言、箴言(尤其是下面還要談到的aphorism和apothegm)。因此,不妨把《妙語錄》當作文藝復興時期的一個小型文化讀本。
文藝復興時期一些頗為著名的人文主義者們,他們為什么不遺余力地搜尋和收集笑話呢?對此,著名的研究者波溫(Barbara C.Bowen)在她的《文藝復興時期笑話百則》(One Hundred Re-naissance Jokes)的序言中說,我們很難有確切的答案,但這種收集大概與笑話的主要用途和運用場合有關,“笑話”是一種宴會上的飯桌閑談,對文人來說,嚴肅學習之余可以在笑話中得到放松。不少笑話集是獻給政治人物的,對政治人物來說,笑話可以為他們提供消遣和娛樂,也可以成為一種對他們婉轉勸諫的手段。當然,不同收集者會有不同的動機。
在文藝復興這個知識大搜集的時代,也許搜集或收集根本就不需要有特殊的理由。??拢∕ichel Foucault)認為,文藝復興正處在一個從“注釋”向“評說”的知識轉型時期,收集屬于注釋,是尚未完成轉型的知識形態。注釋的任務主要是搜集,然后才是添加。對任何一種對象或話題,只要把前人寫過的所有東西盡量收集起來,不管是由誰寫的,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都可以把它們合為一個知識整體,這就像伊拉斯謨所做的那樣。在這種知識形態中,所有的“作者”(authors)都自動成為知識“權威”(authority),這兩個字本來就是同一詞根。求知者對“著作”十分尊重,把每一種著作都自然而然地當作寶貴的知識。一個人能夠盡量多地知道古人說過什么,那就是學問淵博,知識豐富。
當時許多人文主義者們收集一些在我們今天看來只是文學小零碎的東西,格言、箴言、警句、座右銘、謎語、笑話。他們收集的方式也與今天不同,今天的收集往往是一個一個“專題”,或者某一個歷史人物或名家。文藝復興時并沒有這種收集方式,收集者只管收集那些“值得記住”的東西即可。當時收集“成語”就是按字母順序的??屏_奇(Gilles Corrozet,1510—1565)雜搜雜集的《值得記憶的說法集》(Divers propos me
登錄后獲取更多權限
網絡編輯:劉之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