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光:父親的告別儀式
我們將在他的墓碑上銘刻的,是他臨終前留下的話語:“我現在一無牽掛,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心曠神怡”,而沒有像墓地里其他幾乎所有人那樣,無言以對生死,無言以對世界。
做過大學黨委書記的父親去世后,按“規格”,可以在本市的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學校開會聽取家屬意見,我提出不用哀樂,改放父親最喜歡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學校老干處處長說,他送走了太多已故的老領導、老教授,都放哀樂,貿然改放別的曲調,怕老同志們接受不了。我說我們恭送的是自己的父親,主要得考慮他是否接受得了。
父親住院期間,我翻遍了自己的碟架,跑了很多家音像店,就為找到父親喜愛的音樂。虛弱的他一聽到樂曲便兩眼放光,說:“好,讓我來聽聽這一曲如何?”從貝多芬、巴哈到鋼琴、古箏,我古今中外一一為他放送。他聽來聽去,只在《二泉映月》里,才沒有感受到一個勉強的音符。我責怪他趣味單一,他抱歉而又無奈地說:“沒得辦法,就是這樣!”去世前兩周,父親每天都要聽幾遍《二泉映月》,再不屑別的曲調。
放自選樂曲得找殯儀館聯系,油管橋有昆明市惟一一家殯儀館,“生意”自然好到無話可說,可館內僅有一套最陳舊的卡帶放音裝置,且只有哀樂,要放CD得自帶碟片及音響設備。我四處拜托朋友,終于在省廣播電臺的庫房里,找到了《二泉映月》盒帶。告別儀式前一天,我把帶子裝進了館里的放音機,調至樂曲起始處,示意主管播放的婦女,到時候按鍵即可。
館內的工作人員還很“善意”地提醒我們,發言一定不要用擴音器,否則聲音會混響成一片,像大舌頭講話,根本聽不清爽。為了能讓大家都聽到,發言者就只有站在寬敞的大廳里干吼了。我吃驚殯儀館賺了那么多錢,居然連墻壁都舍不得重新制作粉刷一下,以消除回音。更不可理喻的是此前所有的人,都無言地接受了這種現實。
懸掛挽聯也有問題,若不是當天的“第一樁生意”,你就無法在頭一天把靈堂布置好,自擬的挽聯也是掛不了的。館內正中橫屏打出的字跡,一概是“向×××同志遺體告別”。但我們不是向父親的“遺體”告別,我們是向父親告別。父親躺在我們送去的鮮花叢中安詳地微笑著,不是什么“遺體”,就是父親本人。
我想告訴父親的是,我們為他刮光了胡須,洗凈了身體,沒有讓醫院太平間的人用水龍粗暴地沖刷他;我們還為他換上了他平時舍不得多穿的黑呢中山裝,沒有聽信花言巧語去買可笑粗陋的所謂綢緞冥裝;我們將在他的墓碑上銘刻的,是他臨終前留下的話語:“我現在一無牽掛,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心曠神怡”,而沒有像墓地里其他幾乎所有人那樣,無言以對生死,無言以對世界。
當致完悼詞,最后的告別儀式開始時,靈堂里卻沒有一絲聲響。我匆匆趕到放音室,那位婦女竟然不在工作崗位!等幾分鐘后她笑嘻嘻跑來時,我低聲對她說了一句很不雅致的話。儀式結束后,取帶子的女兒回來說,那位婦女還在放音室里哭,好像很委屈,問我到底對她說了什么。我說,既然是不雅致的話,就不必重復了。
不過那天,我也在油管橋交到了朋友。王師是殯儀館專門負責錄像的師傅,儀式開始前,他自然也跑來“拉生意”。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請他幫忙。因為事太多,我簡單交代了一下要求,就沒管他了??珊髞硭麉s時常與我聯系,詢問我對剪接、配樂的意見,還要我加上照片、挽聯和父親的留言。他拍的資料帶我看過,沒有遺漏掉一個重要的場景,乃至細節。
王師說話有點結巴,表達急切,說他從來沒有如此認真地做過片子,因為他看到我們對待儀式的態度和方式都非常認真、特別。我說是啊,看一個人,一家人,或者一國的人咋個對待死亡,就認得他們是咋個對待生命啦。
我對王師制作的片子很滿意,事后特地發了一個短信表示感謝,感謝他的有心、敬業。他第一個短信回急了,白屏,什么也沒有。第二次發來兩個字:謝謝!
(責任編輯 馬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