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知識產生權力
知識不但有商品價值,擁有知識者可以找到財富,也找到權力。過去的知識人,或中國傳統的“讀書人”可能想到學而優則仕,卻不能與今日若干學科的知識人同日而語。
許倬云,1930年出生于江蘇無錫,著名歷史學家,美國芝加哥大學博士,香港科技大學榮譽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先后執教于臺灣大學、美國匹茨堡大學,其間多次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美國夏威夷大學、美國杜克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的講座教授。許倬云在中國社會史、中國上古史研究領域造詣精深,著述等身,著有《漢代農業》、《西周史》、《從歷史看管理》等。
知識不但有商品價值,擁有知識者可以找到財富,也找到權力。過去的知識人,或中國傳統的“讀書人”可能想到學而優則仕,卻不能與今日若干學科的知識人同日而語。
半個多世紀以來,生產事業的發展,無處不受益于新開拓的知識領域,也經常有助于進一步開拓更多的新知。從太空、生物、信息與納米,再到航空、材料、農業、石化、核能諸項,均有長足進展。這些項目,我們可以觀見,都是純理論與實用之間密切相關的知識。
過去,工業化的進展,大致一步一步由純理論知識中,有人找到可以轉化為實用目的之產品,然后經過實驗室試驗,引進到產業界嘗試,設計生產程序,最后才大量生產,進入市場。這一漸進過程,需要相當時間。許多理論性的知識,不是為了實用;不少工學院實驗室的成果,未必引起產業界的興趣;最后進入市場,還必須有廣告宣揚,始為一般消費者采用。
最近半個世紀的情形,上述的研發過程,似乎反其道而行之?,F在,敏感的產業界,察覺消費者的需求,直接的由產業界自己研發,更經由對于學術研究的支持,引導學術界在有關領域,從已知的基礎,指向那一個方向,不斷試驗。由于那些未來產品的市場已經明顯可見,有關研究的商業價值,也幾乎可以標定。
推動這些研究的力量,并不僅是來自民間的產業界,也常常來自掌握龐大資源的政府。國家或地區參預學術研究的方向,大致有兩個原因,為了軍備,及為了經濟發展。在戰爭期間,甚至冷戰期間,列強都全投入資源,尋求強化軍事力量。第二次大戰期間。德國發展了飛彈,將毀滅與死亡,投入遙遠的英倫腹地。英美蘇急起直追,未曾因大戰結束而停頓。這一系列的研究,不僅導致各國目前以飛彈為國家軍備主要力量,而且也引發了大空探測的競賽。由這一條線索帶動的力學、材料、燃料、控制以致與太空研究有關的物理理論,無不突飛猛進,蔚為顯學。
為了經濟發展,不少國家或地區也會投入資源,推動若干其有發展潛力的研發。遠的不說,單以臺灣經驗為例。1970年度,臺灣的石化工業(塑料)已有良好發展,主管部門遂以扶植石化工業的經驗,用于推動信息工業。當時主管部門組織資策會,開設新竹園區。這一努力的成果,卓然可見。臺灣不僅有了新竹的雛型“硅谷”,也在幾所大學中,培養了優質的研究團隊,今日,電子、信息軟件等學科,臺灣擁有優秀的研發人材。臺灣的經濟基礎,至今還是仰仗信息硬件與軟件的產業。
在理工學科之外,由于市場經濟本身是一個頗為有趣的現象,人類社會的發展,自從工業革命以來,經濟領域的比重,一天比一天重要。經濟學遂日益茁壯,竟漸漸脫開其它社會科學,儼然自成體系。今日市場的國際化及多元化,掌握市場信息,預測其起伏趨勢,都是有極大實用價值的知識。是以經濟知識本身,成為有用的商品。同樣的情形,企業規模日益龐大,牽涉的因素日益復雜,管理企業,也成為專門學問,其知識也因此具有商品價值。
以上所舉一些理工、經貿、管理學科,因為其“商品價值”,在各國學術界,都發展迅速。電子學院、商學院、管理學院往往是大學校園最為惹眼的單位,能調動的資源,遠遠超越傳統的文理學科?!皶凶杂悬S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這些諺語,今日已另有含義。電子新貴,又無不盼望躋身比爾·蓋茨之列,股市高手,也日夜夢想巴菲德的業績。
于是,知識不但有商品價值,擁有知識者可以找到財富,也找到權力。過去的知識人,或中國傳統的“讀書人”可能想到學而優則仕,卻不能與今日若干學科的知識人同日而語。
眼前美國加州硅谷、波士頓附近地區均是知識人群集的中心;這些聚集密度最高的地點,也正是知識衍生財富與權力,最具顯著的效應。將來全世界,將有若干類似硅谷的聚集中心,其人材、財富互相拉拔,將長保優越地位,凌駕廣大的腹地之上。從可喜的方向看,人類共同資產的“知識”,在這些養精蓄銳的地方,得以迅速而有效的增長。從可憂的方向看,若干中心的存在,勢將剝奪其它地區發展所需的資源,科技知識的地區性偏差,可能很難有改變的機會。長遠而言,對于世界整體的發展,這些偏差,還是可能提供多些選項。
理性的知識,本是一個互相牽涉的大系統,其中若干分子取得社會注目,未嘗不能附帶拉動整個知識系統的成長,前面所舉數例,已可顯示,理論物理,因若干實用科目的發達,也隨之激活研究課題。市場管理學的需求,近則帶動統計學、社會學等學科,遠則刺激歷史與哲學,都必須面對新課程,凡此均是好事!
另一方面,知識成為商品,知識人之中也就難免有人以追逐財富與權力,忘了自己原有的本業。追求知識,本是發揮智能,秉承理性,由已知推入未知,以逐步了解自己,了解人類所處的社會與宇宙。求知的樂趣,本身即是這一志業的報酬。一旦知識的求利動機,壓倒了知識本身的意義,有些知識人可能即有壟斷知識、出賣知識、偽造知識等種種不良效應。學術界的作假事件,越來越多,即十分令人擔憂。
例如前年韓國復制生物的丑聞。這是知識商品化的惡果。即使在這一個例子,以偽造實驗欺騙世人的生物學家黃禹錫,自己心知肚明,不會相信這一實驗。因此,在正常情況下,學術工作者,以求真為其志業,即可由此專業倫理,轉化為真誠不欺的普遍倫理。
人類有史以來,知識的實用意義,從未有今日如此引人注意。知識領域,本應以理性與求知熱誠為主要動力。面對最近數十年來的變化,我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上蔡?,知識為人重視,也許人類行為可以有較多的理性??蓱n處,知識領域,由于越來越偏于實用,越來越受制于市場價值,其課題的選擇,可能有所偏重,積重難返,知識領域中,將來可能不再有純理論的探尋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