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陣地上的分娩

    最近看《長征》電視連續劇，深為劇中一個情節浮想聯翩：一位紅軍女戰士向前方的敵人射出了子彈，她要把子彈袋里的子彈全部打完后，她的肚子才能開始疼痛。她在想，等把如同蝗蟲般撲上來的敵人全部打死后，再生孩子也不遲。因此她不緊不慢地射擊，幾乎忘記了肚子里還有孩子，但她是真正的孕婦，她的肚子開始了陣痛。于是孕婦被迅速轉移到一個山包的后面，幾個女戰士圍攏過來，圍攏成一個臨時產房，前方更加密集的槍聲現在不是打在產房的背后，而是射在更加英勇的紅軍戰士的前胸。呵護產房的前胸像土墻般一塊塊倒塌，有一位紅軍傳令兵跑向山包，對著產房大聲命令：“里面的同志快點生，前面快要頂不住了！”
    我的腦海不斷出現這個鏡頭，仿佛聽到一句鏗鏘有聲的回敬：“哪有生孩子還能快的！”一個母親生下孩子所花的時間究竟該有多長？前方的槍聲在為產程讀秒，每一聲槍響里都可能會有一個戰士倒下，前方在告知：“在最后一聲槍聲沉寂之前，快把孩子生下！”
    但是，不緊不慢的產程步伐有點過于傲慢，只顧自己有節奏地收縮，甚至產程自己也有點累，它還在孕婦的肚子里停頓著。但戰爭在流血，當戰爭的規律和生孩子的規律像兩股麻繩攪到一塊時，其中將壓榨出一個道理，這就是：生孩子的時間必須縮短！“哪有生孩子還能快的”，革命的助產士難以把這個道理堅持到底。她率領她的同事們齊聲向已近昏迷的孕婦大聲喊：“用勁!用勁!”但是孕婦的確仍在昏迷，為了肚子里的生命她曾經吞糠咽菜，因為她吃得不好，自然會想孩子你愿意在我肚子里呆多長時間我都愿意，吸我的血吧，只是千萬不要提前生出來，現在她不清楚，她已經不是孕婦了，而是產婦。她有責任在一個規定的時間內務必把孩子從身體內驅除出去。
    產婦重新蘇醒過來，她在“用勁”的吶喊聲中咬住毛巾，盡量做到不讓陣痛退潮，革命的助產士眼里流著淚水。她們握住產婦的手，給她輸送力量，并在她耳邊提醒：“不要睡著?！碑a婦勉強睜開眼睛告訴大家：“我沒有睡著?！?BR>    助產士依然在說：“如果實在生不下來，那我們幾個姐妹就攙著你走，不，是用擔架抬著你走。把你抬到那個催命的槍聲之外，我們都是女人，我們知道女人生孩子該用多長時間?！薄安?，不要管我了，你們都走吧，讓我自己在這里生孩子?！?BR>    這個用女戰士身體搭成的“產房”的頭頂上，正嘩嘩地飛過子彈，女人的議論不足為憑，前方戰友的血就這樣白流了，用戰士生命凝結而成的時間難道就不算數了？前方的傳命兵第二次通告所有助產士們：“不要瞎折騰，就在這里生，孩子必須生出來，而且必須是活的，要快！”我們現在肯定要讓敵人知道，我們為什么在這里打阻擊，在最后一個戰士倒下之后哪怕敵人沖上來，沖進產房也要讓他們看看為了生孩子而流下的滿地血污，這是光輝的血紅。
    其實敵人早已從望遠鏡里發現了紅軍隊伍里的變故，敵人的詭計是：萬一把紅軍逼急了，他們真的能丟下正在生孩子的紅軍戰士率先撤退？于是向紅軍陣地射來的炮火反而變得不緊不慢了，其用意是，把正在生孩子的紅軍隊伍吸引在這里，要他們動彈不得。敵人在想：生孩子的過程最好是越艱難越好，但也不能生不下來，不然紅軍也會跑。
    現在幾個姐妹圍攏的產房開始搖晃，產婦仍然不見動靜，只是在疼，有曾經生過孩子的戰友發問：“是不是真的要生？產婦的肩膀曾經受過傷，是不是她把肩上的痛誤認為是肚子在痛，而且就算肚子在痛，也不一定非要在這個陣地生產不可？”
    頭上帶著八角帽的產婦，你是孤獨的。生孩子哪有這么快，但也的確沒有那么慢呀。產婦，在你的脊背下面不是戰友的衣裳，也不是滲著血的草地，你是躺在一個叫做“分娩”的十字架上面。既然孩子生不下來，那么就趕快把這個十字架像擔架那樣從背后移開。但是產婦又進入了昏睡，仿佛對大家說：我也快頂不住了，我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姐妹手腕上的血痕就是在證明?？晌以绞锹牭綐岉懢驮绞菦]辦法把孩子生下。太陽，也請你快點下山，我眼睛里的燭光也快熄滅了，請用那無數根金色繩索把太陽拖到山下去……
    助產士想俯身聽聽她肚子里是否還有胎音在跳的時機都沒有了，敵人的迫擊炮彈令山谷震蕩。
    沒有誰知道這件事的結局？山上的敵人像決堤的洪水涌到山谷之間，早已被炮彈掃蕩的草地上，遺留的是紗布和血污。在這個時候，一個戴紅軍帽的產婦想按照產程的自然規律產下孩子恐怕只是夢想，哭吧，一哭必定有幸福的淚花，夢想被炸得粉碎之后，終有成團的杜鵑花響應著“我們快頂不住了”的召喚適時地開放，那如冰的溪水也向著一個欣欣向榮的方向奔騰在途中。
    突然，劇中出現花團錦簇，有一雙寬厚的手掌從花叢間托起了孩子。哦，孩子原來是生下來了，頭上戴著軍帽。據此，我們歌頌為捍衛生命的降生而拼死抵住敵人的犧牲精神……但是，有誰曾在哭泣？那個花團違背了花期，并非自然開放，而陣地上的分娩產下的卻是一個早產兒呢！
    一個婦女的分娩是艱難的，但在這里變得如此美好，在想象中，我聽到她在槍林彈雨中響亮的哭聲。啊，這個早產之人，就是一個看上去欣欣向榮的時代？這就是長征在今天的象征意義嗎？啊，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