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苦難,如果僅是為了震撼

二戰期間,當“藝術家”還戴著鋼盔、手持卡賓槍在戰場上服役的時候,那時,他們的行為只是忠實地執行法西斯當局所下達的活埋女孩的命令。孩子走到手持卡賓槍的人面前,平靜地說道:“叔叔,請不要把我埋得太深,不然我媽媽回來就找不到我了?!?/blockquote>

孩子走到手持卡賓槍的人面前,平靜地說道:“叔叔,請不要把我埋得太深,不然我媽媽回來就找不到我了?!?/STRONG>

    攝影記者賀延光靜悄悄地將照相機對準病房里的小患者,他想拍下點什么。但是這個小女孩發現了有人在拍她,便急忙用手中的雜志擋住了臉,并說:“叔叔,您不要拍我,我媽媽還不知道我在這里呢?!?BR>    這個小患者大概也只是躲在病房里看雜志,并不是在這里生病。還有,這真是詩的邏輯:只要她媽媽不曉得她在生病,小姑娘自然也就是健康的了。小姑娘在說話,制止了對一種真實境遇記錄的發生。
    感謝賀延光記下了孩子的話,我也像當年背誦語錄一樣背誦著它,就是這句話,背在身上真是比辭海還要厚重啊。
    我也要學會去制止什么。1981年我參觀了北京的星星畫展,第一次看見了畫家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這幅和領袖畫像一樣巨大的父親畫像,原來是由黃土高原的層層溝壑堆積而成,父親正端著水碗卻暫時沒喝,不知是等待著水涼一些,還是期待著陽光把水曬熱,而父親扶著碗沿的拇指上的指甲污黑卻清晰可見。
    這就是逼真的藝術所帶來的震撼效果,開始我想說:《父親》這幅畫,破天荒地畫出了1949年后中國農民的苦難和淳厚。這幾乎是一句空話。我是空曠展覽大廳內眾多簇擁觀眾的一員,我們在震撼之余也不知到底在怎么想,我們都說不出一句話。在《父親》面前我們徘徊著然后走開,這么多年過去了,那個“父親”終于也在說:“藝術家同志,請不要這樣畫我,我媽媽還不知道我已變成這般模樣?!?BR>    我也的確在套用小女孩的心聲,因為站在蒼老的父親面前,我們還不會想到他還有媽媽,因為逼真已經是底蘊,已經像大地一樣。在逼真的后面,不會再有什么,于是,藝術家可以盡情地去畫。
    倒是當年審查這幅畫的干部懂得:逼真的農民形像要有所遮蔽,這就有了畫家在父親的耳朵上加了根圓珠筆的妥協方案,以示父親也有文化。父親固然“有文化”,但他苦難的面容,一經發布已經盡人皆知,惟獨至今沒有聽到他母親的哭聲。
    我們開始熱衷于藝術的逼真運動,還是在北京,在那個“798”藝術工廠區,現在有一組礦難雕塑矗立在露天。那天我遠遠望去不知道廣場上的一群人怎么都變成黝黑黝黑的模樣,我蹲下身本來想揭開地上死者的被單,原來被單是以石頭鑄成。雕塑群中,除了有死者,還有活著的孕婦和孩子。我們這些打著領帶穿著皮鞋的人從這里經過,那個被石頭鑄成的孩子,只是抬頭看他的母親,而從不抬頭看我們。在參觀者中,還真有膽子大一點的小朋友,拎著汽球,圍著礦難雕塑滿場跑,他想驚動他們,但他們仍然紋絲不動。小朋友終被他的母親喊回了身邊。
    到底是滿足了一個災難事實的描述,還是滿足了藝術家以求逼真的藝術心理,我耳邊又繼續響起那位病中女孩的箴言?,F在該由那位黯然神傷的孕婦說出:“雕塑家先生,請不要把我們鑄造成已經死去,也不要把我澆鑄成我已經懷孕,我們的媽媽還不知道我們躺倒在這里?!?BR>    這大概可以成為批判家們批判我想掩蓋人間真實苦難的口實,是的,除非他們沒有母親,除非他們只是苦難本身。我也曾以凝重的心態偷偷地欣賞這苦難礦工們的造型細節,我甚至伸手摸摸那個悲傷的孕婦像石頭一樣硬的肚子,瞬間覺得她忘卻了躲閃。我的好奇心以摸摸那個孩子的腦袋做為參觀結束。我想,如果這里的人沒有母親,那么連苦難都是孤獨的。迄今為止我們只懂得口頭上的“價值關愛”卻無從知曉“價值悲痛”。因為,關愛只能從悲痛中而來。
    在我們這個國度,人間災難消息的發布,最初的確是以“隱瞞事實真相”的方式進行的。一個戰友犧牲了,惟獨必須相瞞的就是在家鄉井邊正在提水的他的母親。所謂悲劇通報的難點就是通報時刻的來臨。其他人知曉沒有明顯的意義,死者的戰友們藏著死者的遺物但誰都沒有膽量走向老人。那放下木桶的腰身還沒有站直,誰敢破壞母親此時的無知狀態,無知就是寧靜。所以欲言又止,說出戰友陣亡的事實,那話語中的意味真比蠶絲還細。誰都害怕看見母親因悲痛而崩潰。
    在我們這個國家,隱瞞事實真相到后來蛻變成向高級首長隱瞞,但上面下來的首長卻聽到了什么風聲,非要親自去查看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首長走了一遭后感慨地說:“只知道老百姓苦,但沒有料到有這么苦?!币稽c不錯,關于人民的苦難只是首長心中一種甜絲絲的心緒和掛念。當首長終于在某一天受到了強烈的“視覺沖擊”,這個沖擊不是別的,正是人間的呼吁。
    但是藝術家看上去也在呼吁,因為呼吁可以成名。但是,令我尊敬的賀延光先生在說:“直接表現苦難是最簡單的,如果僅是為了觸目驚心,去展示視覺刺激,而不考慮自己的照片對被拍攝者生活的影響、人格的損害,這樣的心態是很可怕的。因此,要有點忌諱?!?BR>    這個世界上的藝術家們早已把藝術“要有點忌諱”這個準繩拋到九霄云外。越演越烈的所謂視覺沖擊力和聽覺沖擊力已如同潮水。最早我注意過那個“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時刻,竹竿將大紅燈籠挑起,在某個屋檐下燈籠懸定,掛鉤聲咔咔作響。我想藝術家肯定迷戀這種音響質感,但是也太夸張了。那個“泰坦尼克”號,為了保持災難的風度和震撼,在下沉的最后時刻仍然念念不忘船舷上的燈火輝煌,我們從欣賞藝術和生活里的所謂“小小質感”開始,藝術品味在慢慢地上癮,現在也開始學會欣賞災難的質感了。
    賀延光先生提到的藝術對人格的損害,我甚至理解為藝術正在對母親造成損害,說到底,任何苦難和災害的當事人,不論他們人間的年齡有多大,他們的心中一定有一個偉大的母親在愛著他們。生怕母親受到驚嚇這是惟一的宗旨,因此,苦難的寫實必須有所忌諱,這才是苦難中人真正的心聲。藝術家應當照顧這種心聲。
    二戰期間,當“藝術家”還戴著鋼盔、手持卡賓槍在戰場上服役的時候,那時,他們的行為只是忠實地執行法西斯當局所下達的活埋女孩的命令。任務的程序是:坑已經挖好了,然后將女孩推下去,最后用皮靴踏平泥土。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行為藝術”,這個行為的惟一主題就是宣告殘忍。但是,孩子走到手持卡賓槍的人面前,平靜地說道:“叔叔,請不要把我埋得太深,不然我媽媽回來就找不到我了?!蔽覀兊睦斫庠浻姓`,小姑娘不是在報道噩耗而是希望母親能把她從深埋中拉出來,然后一塊兒回家。這是在滅頂之災面前勇敢地破解活埋的深度、破解所謂視覺震撼,因為這是我們人類的最早的童聲。因為人是有母親的。
    永遠地不驚動母親的神色,這應該成為我們的人心和品質,保持天下母親和天上母親那面容的靜穆,是我們的守望和責任。而往往,我們看見母親微微閉目如此安詳,卻試圖去驚醒她。所謂朝拜和跪望,此刻人心并不真愛那個端坐的女神形象。
    因而,我們日常的人心,賀延光先生看得最透。他要拍一張生病小姑娘的照片,卻要讓小姑娘放心,他說:“你看你的,用雜志擋住臉,保證不讓你媽媽看出來是你?!?BR>    是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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