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好兄弟余虹
我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一個有溫度的人,為何就去了那個冰涼的地方!
●我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一個有溫度的人,為何就去了那個冰涼的地方!
●“我們互相之間的閱讀太少了?!?/STRONG>
余虹(1957-2007)
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重點學科文藝學學科帶頭人,比較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人大資料《文藝理論》主編,學術輯刊《問題》與《立場》主編。主要著作有《思與詩的對話——海德格爾詩學引論》、《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譯著有《海德格爾論尼采》、《海德格爾詩學文集》。2007年12月5日1時許墜樓身亡。按照遺囑,其個人藏書將全部捐贈給人大文學院。
我是在2007年才與余虹有更多交往。但他是我一些朋友的朋友,好朋友的好朋友。
1999年在??谝娝麜r,是在好朋友耿占春的家里,他與占春也是好朋友。我向他解釋了編輯《不死的海子》那本書,收了他的那篇《神·語·思》,當時沒有來得及征求他的意見,聽說他在澳大利亞。他說“沒事、沒事!”這之前我還買過他翻譯的一本書《海德格爾與尼采》。
年初遇見首都師大的陶東風教授,陶先生說起余虹寫了一篇關于影片《三峽好人》的文章,我請陶先生發到我的信箱里,我看后擊節稱贊。他主要是針對《讀書》雜志2007年第二期上發表的那個關于《三峽好人》的座談,我本人也在其中,他一樣指名道姓地批評了我,但是我驚嘆他的穿透力。
這么多年很多人的感覺都磨鈍了,或者見怪不怪了,但是他保留著赤子一般對于事情的敏銳直覺,這令我肅然起敬。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收到他的電子郵件,說自己正在辦一個叫做《立場》的刊物,問能否有文章給他。我馬上發去一篇,目的是為了交換他的這篇《三峽好人有那么好嗎?》。我的一位朋友辦了一個網站叫做《電影雜志》,我想向這個網站推薦這篇文章。他痛快地答應了。后來與他的另一篇文章《有一種愛我們還很陌生》(此文發表在2007年5月31日《南方周末》寫作版)一道,我一并推薦給了“學術中國”網站。
這之間我們應該還有一些郵件來往。我同時給他的《立場》推薦了另外一篇年長者的文章,他來信說需要“關鍵詞”和“內容提要”,我對他說那樣德高望重的長者,這種習見的做法就免了吧,他同意了。最后連拙作的“關鍵詞”他也免了,我只是給了他一個簡短的英文提要。我還給他發去一篇拙作,關于自己思想歷程的那篇《經驗的年代》,他看后很快回了信,大意說,如果他寫出自己的精神歷程,要比我的晦澀幽暗得多。我當時表示你寫啊,我等著看。他應該是答應了的。
7月11日我約一些朋友在婁燁家看他那部惹是生非的影片,余虹駕車前來。其中徐友漁先生是他早就認識的,他在海南的好朋友萌萌、陳家琪、張志揚也是友漁的好朋友??春笥幸粋€簡短的討論,他發言說我們都經歷過八九事件,但不是影片中呈現的這樣。
8月中旬他弟弟余明在北京“墻藝術館”有一個畫展《大地上的影子》,同時有一個討論會,來了許多老面孔。我當時想到但沒有說出的是:兄弟倆的氣質十分相像,他與他的弟弟互相闡釋——余明看上去安靜、純粹,他的畫與他這個人是一體的;而做哥哥的那位,當他運用海德格爾的語言,心靈處于同樣的“思與詩”的天空。
那天在飯桌上還知道余虹的一個業余“愛好”:他是一個講究細節的人,于是陶東風先生、曹衛東先生的新居裝修從設計到施工,就都由他操持了。曹先生說起當他出差多日回來,裝修隊的工人們不認主人,都說余老師讓怎么樣怎么樣。席間頻頻舉杯,我總是反應遲鈍,但是也起身了一次,說“各位原地不動,我失散多年,今天可找到‘組織’了”,結果惟一他依舊站了起來。
我先生恰好也是一個對于細節孜孜以求的人,對裝修這種事情決不怕麻煩。我回來一說,引得他很好奇。余虹來信讓我們去他家看看,我們欣然答應了。大約是8月底,一個有點悶熱的下午,我們與他約好在他的住所世紀城附近的餐館見面。那是一個十分整潔的地方,顯然是他認可的。吃飯時談的什么內容全忘了,我先生記得余虹提到他小時候的“文革”,在大街上目睹了殺人的場景,后來就再也不怕死亡了。飯后去了他家(我與先生心懷偵探心理,這是他不知道的),看了他為自己設計裝修的屋子,大氣厚重,果然經得起推敲。
他摘下墻上掛著的那幅照片讓我們看,是他拍攝的曼哈頓的一片墓地(此照片發表在2007年9月13日《南方周末》寫作版),他說這邊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突然一條界限劃開,那邊就是寧靜、莊嚴的墓地,令人不敢相信。這幅照片他此前郵件發給我看過,還說《南方周末》準備刊登。被他裝幀在相框里的這幅相片像模像樣,看上去就像大師作品。見面之前他給我短信,索要《哈維爾文集》,臨走時他也送給我他的那本《藝術與歸家》。他這么多年鐘情于海德格爾,定有他在其中想要釋放的東西。他還說起過兩天就要去廣州,因為兒子馬上要去美國留學,從廣州離境,他要前往送行。提起兒子,他的口氣中充滿自豪感。離開時我的感覺是,這是一個有滋有味、很會生活的人,只是廚房看上去冷清了一些。
9月14日《電影雜志》網站舉辦紀錄片放映活動,他驅車趕到今典花園,同時前來的還有一位他的同事。他們是那天到場的最年長的也是“級別”最高的嘉賓。坐在觀眾席上討論時他還舉手提過一個問題,問《秉愛》的作者馮艷覺得《三峽好人》怎么樣。他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那天一天大雨,主辦方為了大家方便,買來一些面包、包子和水,便可以不出門對付一下,但那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與他的朋友依舊出門找飯館吃飯去了。
過中秋節時,某個網站上流行“紙月餅”(從“紙包子”而來)的賀卡,我還給他送了一份過去。他回信說他怎么不能“同樣也給朋友發送‘紙月餅’”,我說“不會操作,笨啊”。
9月底我搬離小西天,臨時到密云居住。走前與他通話,開玩笑說“不能將我一個人丟給密云深山里的老狼啊”,希望大家能夠來玩,他痛快地說:“不會的,不會的,只要你一吆喝?!边z憾的是他始終沒能來。他如果愿意來我這里住上一段時間,這里依山傍水,他可以盡情散步、打乒乓球,或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來密云之后正好是“十一”長假,我擬了一個群發的短信:“我們家密云大鍋煮出來的電視,沒有中央臺、地方臺和北京臺,光讓看半島電視臺?!迸笥褌兓匦袍x躍,大呼“這么酷啊”或者“密云是個多么好玩的地方啊,我們也要去”,惟獨他回信比較拘謹:“你正好可以學英語?!边@讓我有點掃興,不像他平時神采飛揚的樣子。也許這個時候他的健康已經不佳了。
10月份在機場附近參加一個會議,聽說他病了,正在檢查,本來他也是要來的。隨即短信問候,他說“還好”。短信這種東西也有問題,不能直接聽見聲音,我不知道他當時到底感覺如何。生病是一回事,對于病的自述感覺是另外一回事,后者是我們往往會忽視的。后來得知是胃不好。同時也聽說其實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嚴重。他是將事情看得重了。
我自己也是胃不好,這個秋天始終不舒服。也是在這個會議上,一位來自東北某出版社的女編輯建議我每天早晨喝小米粥,胃病需要養。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回來后即買來小米,果然一個星期大為好轉。又給余虹發短信,告訴他小米的效果如何好,可以一試,他回信說“謝謝”。這差不多是我們之間最后的聯系了。
住在密云這個小鎮上趕集的時候,我想到要給他買一些小米送過去,因為這里的小米極香極新鮮。余虹去世前一周,我曾連續兩天在城里活動,與先生要找個地方落腳,也想到與他聯系,能否在他家過一個晚上,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F在想來,多么應該去掉這些顧慮,直接找上門去,將他從沮喪的心理狀態中拖出來!我們有時候多么猶豫不決啊,這種猶豫不決多么誤事??!
這段時間他幾乎沒有與任何人聯系。11月13日他上海的導師來了他也沒有見。這是一種典型的需要救助的心理,但是居然沒有人知道,包括他本人。我們都自以為自己很強,別人也都以為我們很強,但其實人都是無比脆弱的,有些人則更加脆弱。
還沒有等到我送去小米養護他的胃,他就撒手而去!當接到噩耗,我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一個有溫度的人,為何就去了那個冰涼的地方!第二個感覺很奇怪,怎么就想起了許多年前讀過的一本叫做《納爾其斯與歌爾德蒙》的小說,作者黑塞,其中描寫一對天性迥異的修道院少年,一個氣質為黑夜的、向死的、女性的、浪漫的、藝術的,另一個氣質為日光的、理性的、清晰的和禁欲的,我想到余虹屬于前者。他的氣質很純很容易辨認。他至今仍然像一個少年,他最后一舉是一個少年才會做出的。
除了他送我的這本《藝術與歸家》,我去他的博客下載了他所有貼上的二十多篇文章,準備好好閱讀。我要重復王小波逝世時說過的:“我們互相之間的閱讀太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