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喊著“斯大林萬歲”而被斯大林判刑

老共產黨員鄧拓在1966年5月17日夜以死解脫之前,在給“組織”的遺書中寫道: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本應該在這一場大革命中經得起嚴峻的考驗。遺憾的是我近來舊病都發作了,再拖下去徒然給黨和人民增加負擔。但是,我的這一顆心永遠是向著敬愛的黨,向著敬愛的毛主席。當我要離開你們的時候,讓我再一次高呼: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萬歲!

過去我們看見革命者被對方 (為不同政權服務的對立面即所謂“敵人”)殺害時是喊著自己信仰的主義和領袖的名字英勇赴死的。在蘇聯當年的“大清洗”中,上自布哈林下至許多平民百姓,在被“自己人”冤殺時,也是喊著“斯大林萬歲”或“永遠忠于斯大林”的口號的。這究竟為什么?

    1948年12月17日,北平城內雖仍在國民黨的控制之中,但包括清華大學在內的近郊已被解放軍占領。清華的一切尚未走上正軌,興高采烈的學生們整天在校園內敲鑼打鼓扭秧歌,表達自己的興奮之情。在這鑼鼓喧天中,時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的浦江清先生卻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在家悶著無事,讀美人約翰·史坦倍克所著《蘇聯行》?!保ā肚迦A園日記 西行日記》,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233頁)在這天翻地覆的“大時代”中,他居然“在家悶著無事”,足見其為對政治、世事所涉無多的純書齋中的學者之一。
    但不知是因“悶著無事”還是想對一個即將到來的陌生的世界多作一些了解,浦先生在日記中對這本書作了成頁成頁的摘抄。遍觀浦氏日記,所記“政治類”書籍本就極少,更未見其他書能“享此殊榮”,被成頁抄錄。這說明,他對這本書的確非常重視。在以對蘇態度作為區分左、右標準之時代,這本書對蘇聯卻采所謂“客觀”立場。因此,左派罵它“反蘇”,右派罵它“親蘇”?;蛟S,此正是浦先生所重之處。但饒有意味的是,浦先生所抄錄的文字,都是有關蘇聯的某些“負面”情況,尤其是關于“個人崇拜”盛行甚至達到起碼在當時令人難以置信程度的具體情形。他還仔細抄錄了史坦倍克與不少蘇聯人談起這個問題時所得到的幾種答案:“一、俄國人民一向用慣了沙皇和沙皇家屬的照片,沙皇被搬掉以后,他們需要一樣東西來代替他。另一、俄國人習慣地懸掛圣像,而這是圣像的一種。三、俄國人是這樣的愛史達林(編輯注:斯大林。下同)以致他們要和他永遠在一起。四、史達林本人并不喜歡那樣。但據我們看來,史達林不喜歡任何其他東西,那樣東西便會除掉,但這樣東西卻只有在增加?!憋@然,史坦倍克認為斯大林對此是喜歡、欣賞的。
    對政治,浦先生向涉無多,倘有,亦少評論,多取“客觀記述”。對他所抄錄的內容,他亦未加評論,只以其慣常的謹慎作一客觀敘述:“書中到處都表現一個自由民主的美國人對于蘇聯的崇拜領袖好像神明一樣以及嚴厲統制的作風,感覺到奇怪和不習慣?!钡苊黠@,蘇聯的個人崇拜現象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好奇甚至某種警惕。
    或許,有同感的并非他一人,但在“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斯大林是“世界革命人民的領袖”“世界的太陽”這種狂奔難止的時代大潮面前,個人的某種不同感想,實在是微弱到“不足道”的地步。然而歷史表明,“一孔之見”卻并不乏“真知灼見”,許多“歷史的悲劇”正是當時對這些“不足道”的忽視引起的。
    從1956年起,斯大林、斯大林時代的真實面目便被不斷揭露。最近解密的大量原蘇聯秘密檔案,使人們有可能對這一“現象”有更深入、更細致的了解和研究。俄羅斯作家拉津斯基1996年出版的《斯大林》(中譯本已由新華出版社1997年出版)一書,便是利用這批檔案,其中包括斯大林個人檔案、十月革命檔案、蘇共中央黨務檔案,寫出的力作。利用最新解密檔案,能使“重大事件”徹底曝光,使許多“細節”更加豐富,讀起來當然也更引人入勝。
    在“大清洗”中,被冤殺者無數,然而上自布哈林下至許多平民百姓,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卻是喊著“斯大林萬歲”或“永遠忠于斯大林”一類的口號被害的。布哈林被審查后給斯大林寫了43封信,一個痛苦、扭曲——扭曲到毫無人格——的靈魂,在這43封信中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這些信除了布哈林對自己的糟蹋、對其他被害者的謾罵誣陷外,就是對斯大林無恥的肉麻吹捧:“我最近的全部愿望都集中在一點上,那就是緊跟領導班子,特別是緊跟你,以便能夠全力以赴地工作,同時完全服從你的建議、指示、要求。我看到,伊里奇(編者注:列寧。下同)的精神體現在了你的身上……當和你在一起時,我總有種特殊的感覺……我甚至曾有機會觸摸你。我開始對你產生了像對伊里奇那樣的感情——像親人一樣的親近感、無限熱愛和信任感?!保ㄍ?,第424-425頁)在第43封即最后一封信中,布哈林確知死期已到,反為這種“大清洗”尋找理論的“合法性”:“宏偉計劃、重大設想和重要利益是壓倒一切的。把個人問題與首先擔在你肩上的世界歷史性重任相提并論,是低級趣味的?!薄疤彀?,要是有個儀器能讓你看到我那支離破碎的心就好了!你要是能看到我多么依戀你就好了?!薄拔以谙胂笾袚肀?,永別了,你那不幸的布哈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請原諒吧!”(同上,第428-430頁)
    當然,類似情況遠非只有布哈林一人。亞基爾是著名的國內戰爭英雄,在“大清洗”中被誣陷為德國間諜,被判死刑。他在給斯大林的最后一封信中這樣寫道:“親愛的和親近的斯大林同志!我將帶著熱愛您、黨和國家的語言,懷著對共產主義勝利的火熱信念赴死?!彼勾罅衷趤喕鶢柕男派吓溃骸氨氨芍胶凸蚜r恥者?!比缓?,他將此信及自己的批語交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傳閱,莫洛托夫趕忙寫道:“十分準確的結論?!倍鴣喕鶢柕暮糜芽▽Z維奇的批語卻最為激烈:“對惡棍和敗類只有一種懲罰辦法——死刑?!保ㄍ?,第453-454頁)
    以布哈林的資歷之老、理論水平之高,以亞基爾在對敵斗爭中的英勇無畏,何以至此?那許許多多身經百戰,在沙皇的監獄中坦然面對生死、無比堅強的老布爾什維克們,此時竟不敢為自己蒙冤的戰友有一詞之辯,反而墻倒眾推、落井下石,亦何以至此?
    近三十年后,在遙遠的東方,被拿來為“文革”祭旗的老共產黨員鄧拓在1966年5月17日夜以死解脫之前,在給“組織”的遺書中寫道(見《鄧拓全集》第五卷,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427-432頁):“我對待所有批評我的人絕無半點怨言。只要對黨和革命事業有利,我個人無論經受任何痛苦和犧牲,我都心甘情愿。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永遠是這樣?!彼€寫道:“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我本應該在這一場大革命中經得起嚴峻的考驗。遺憾的是我近來舊病都發作了,再拖下去徒然給黨和人民增加負擔。但是,我的這一顆心永遠是向著敬愛的黨,向著敬愛的毛主席。當我要離開你們的時候,讓我再一次高呼: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萬歲!偉大的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偉大事業在全世界的勝利萬歲!”
    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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