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等待莫言的承諾 “莫言兩篇”記者手記

在2012年秋,諾貝爾文學獎公布前一個星期,莫言回到了山東高密。

和去年茅盾文學獎頒發時一樣,為躲避媒體的采訪,他把北京的手機留在了女兒處,和妻子帶著外孫女回了高密老家。為避開媒體的采訪,莫言讓女兒關掉了北京手機,新辦了一個高密的手機號。

10日下午,微博上鋪天蓋地的莫言和諾貝爾,南方周末文化板塊總監袁蕾給我電話,讓我提前找莫言采訪:“不管他是否拿獎,光中國文壇的復雜心態和社會的反應,足以做個新聞了。”

我當即給莫言的北京手機打電話,沒有人接。發了3條短信,莫言女兒管笑笑回了短信:“張英叔叔,我是管笑笑,我爸回山東看我爺爺了,不在北京。”

11日晚上,莫言和妻子帶著孫女,在樓下的哥哥管謨賢家剛剛吃完飯。妻子和嫂子收拾完碗筷,正準備切一盤蘿卜條當飯后水果吃。他和哥哥坐在沙發上,逗外孫女玩。

18點40分,莫言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是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恩格隆德,“告訴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聽到自己得獎消息,莫言驚喜又惶恐。他的心情還未平靜,瑞典文學院懂漢語的女鋼琴師又打來了電話,按照諾貝爾獎的慣例對莫言進行了一個7分鐘的采訪。

從這一刻起,莫言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電話不斷,房門不斷被人敲響,樓下門鈴也叫個不停。

這個晚上,高密來了200多位記者。濰坊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竇吉進對我說,此前高密這個縣級市從未來過這么多記者。

高密一中內的莫言文學館前和夏莊鎮河崖平安莊莫言的老宅小院里,蜂擁而至的記者圍住了文學館館長毛維杰,莫言父親和莫言的二哥、姐姐,所有的問題只有一個:莫言到底在哪里?

《南方周末》也迅速行動起來。袁蕾第一時間打來電話,“趕快找到莫言,搞定采訪。”

而此時,莫言在哪里呢?

他在女兒手里的北京手機關機,北京家里電話沒人接。幾乎找遍了和莫言關系好的北京的作家學者,都不知道莫言山東老家的電話。

晚上在央視《新聞1+1》的節目里,看到了白巖松和莫言的連線采訪。馬上電話找到白巖松,白巖松說,他上鏡前,還沒有找到莫言。在《新聞1+1》進行到一半時,他手下的編導,聯系到了正在采訪現場的濰坊電視臺。后來山東濰坊電視臺的記者,主動把電話打到了《新聞1+1》正在找莫言的編導那里,然后白巖松在直播臺上,通過高密電視臺記者手機對莫言進行了采訪。

白巖松根據他了解到的消息分析,莫言在第二天可能會回北京。我馬上定了第二天凌晨飛往北京的機票。

當晚2點,新浪微博讀書頻道的朋友告訴我,莫言還在山東高密,因為他在等待北京官方對他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反應。同時因為濰坊、高密政府為擴大知名度,再三說服他,莫言盛情難卻,準備次日下午3點召開新聞發布會。

我馬上取消北京的機票,當晚通宵未眠,忙著起草采訪提綱。

12日早上五點,改成坐高鐵趕往濟南,再打出租車趕到濟南南站,買好火車票趕往高密。

一出高密火車站,我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往風都國際飯店莫言新聞發布會現場。

高密的廣告公司,接到了當地政府的訂單,連夜趕制出大批鮮艷的紅色綢布橫幅廣告,掛在了高密大街小巷和通往莫言鄉下老宅的路口。

當時新聞發布會還沒有開始,在貴賓廳里,莫言正在接受中新社、人民日報、新華社等媒體的小范圍采訪。

我背著大紅背包,直接推門闖了進去。

大廳里的保安沖上來擋住我往外推,我趕緊大聲喊坐在沙發上回答問題的莫言。

莫言站起身,向我招了招手,意思是讓我進屋。我也對保安說,我是莫言的朋友。

我坐到莫言身邊的沙發上,馬上打開錄音筆。

簡短的新聞發布會結束了,疲憊不堪的莫言對我講了一番話,大意是:“你怎么來了,老朋友肯定會安排采訪,但南方周末不要這么急,等過幾天熱鬧過去,我休息好咱們做個大的、深的、透的專訪。”

我回答他說,“先做個小的采訪,以后等你去瑞典拿獎的時候再做大的專訪。”

已經一晚沒有睡覺的莫言,點燃一根煙,他環顧四周,疲憊地對我說,“你看這亂的,這么多記者,有幾個是看過我作品的?就是問我拿獎高不高興、得獎的心情,要不就是讓我對政治表態。”

經過再三說服溝通,我告訴他南方周末副總編輯朱強正在趕來的路上,已經通過當地朋友和他夫人聯系上,安排好第二天的專訪。

他當時還對這個安排一無所知,只是推辭說自己思維混亂,太累了,腦子說話不清楚了。

我提出先不寫稿,先和他一起呆兩天,參加一下他的社會活動。

他說新聞發布會完了,一會去高密一中的莫言文學館,央視《面對面》有采訪,邀請我去旁聽。

新聞發布會完了后,我打車隨莫言一行,趕到高密一中。走上莫言文學館二樓,卻被央視把門的編導轟了出來。

知道是董倩采訪,我馬上打電話給白巖松,白巖松讓我把電話遞給董倩。但把門的編導不肯把電話給董倩和莫言,直接鎖了門。

臨時受命被《面對面》抓來的董倩,顯然對莫言和莫言作品不熟悉,第一個問題居然是“你幸福嗎?”

莫言的回答是“我不幸福——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重重,能幸福么?”

董倩設計的第一個問題直接影響了莫言的情緒,而她再三的追問讓莫言的情緒出現抵抗性,即使原本1個小時的采訪拉到了快3個小時,但莫言的情緒仍然不高,談話中笑稱最希望“結束采訪”。

當晚,我來到莫言家的小區,上樓和莫言夫人寒暄了一番,為第二天朱強老師的專訪做了鋪墊后,下到3樓,采訪了莫言的大哥。在莫言大哥家里,我們遇到了濰坊文聯官員帶來的朱強老師。

采訪結束,我打車去了高密老城區一家酒店里的莫言書房。后來發現只不過是店家的商業炒作,就是一些餐廳包房,掛了莫言寫的書法作品,放了個書架,陳列了莫言的圖書。在獲獎以后,這些書都被吃飯的顧客順手牽羊拿走了。

我又回到酒店做莫言的采訪提綱,當晚和廣州總部的編輯、朱強老師以及趕來的南周電視部記者,一起溝通到凌晨兩點。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給莫言大哥打電話,商量用他家的客廳作為采訪場地。

在獲得同意以后,我們趕到他家,挪開沙發、茶幾,布置好燈光、場地后,我給朱強老師打了電話,請他前去采訪。

我按照編輯的分工安排,打車去了高密一中,采訪莫言文學館館長。

隨后,我又去了30里外的莫言老家平安莊,仔細參觀了莫言的老宅和后來新建的宅院,分別采訪莫言的父親、二哥和莫言外孫女。

我們還驅車前往一河之隔的莫言姑姑家,她是《蛙》的主人公原型。采訪過程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就是高密話讓我半懂不懂,只能連猜帶蒙地進行交流。

剩下的就是寫作了,融合以往十幾年里對莫言的4天采訪,寫了《“不做人上人,也不能做人下人”——莫言的家鄉和家族》 。

在這單活里,朱強老師的獨家專訪是紅花,我的稿子是綠葉。所幸,這單活干得還是不錯。

袁蕾拿到稿子說,“不錯啊。”問題是最后一章,專談莫言和計劃生育、莫言姑姑和計劃生育,太敏感,于是這一章(附錄在文章后)根據編輯意見,重新調整寫作方向,有了最后的見報稿。

寫這篇手記的時候,已經是2013年了,我還在等待莫言的電話,期待他可以兌現承諾, “做一個深入透徹的大稿來”。

為了提干,剛剛提干調到總參北京總部的莫言,為了自己的前途,勸自己的老婆,流掉了自己的兒子。

1955年,給莫言接生的,是姑姑管貽蘭。1981年,給莫言女兒管笑笑接生的,是管貽蘭。1986年,給莫言妻子杜芹蘭做流產手術,讓莫言沒有兒子的,還是管貽蘭。

在莫言老家,管貽蘭在幾十年里是當地家喻戶曉的人物。她家和莫言的老宅隔著一條河。作為《蛙》的真實主人公,因為莫言的獲獎,她也引發了傳媒的關注,小院里滿是記者。

管貽蘭做了一輩子醫生,先跟隨父親學中醫,因為認識字,新中國推行新式接生法,作為“地主”的女兒,她被縣衛生局長看中,選為第一批基層的婦科醫生。

此前,當地的接生婆都是用“土法”:把馬路上的塵土墊在孕婦身下,用帶鐵銹的剪刀剪掉嬰兒的臍帶,然后用破布、棉花來包扎,造成了大量的嬰兒患破傷風死亡。

管貽蘭當時的工作很艱巨。新法接生首先就是對嬰兒臍帶進行消毒,再用紗布包裹好,通過長時間的努力,她慢慢把土法接生那批接生婆們給淘汰掉了。

從18歲開始一直干到70歲,由她接下來的孩子差不多有一萬個。

1970年代末期實施計劃生育政策后的30年里,管貽蘭在當地成為了不受歡迎的人,“走到哪里像瘟神一樣誰見了都罵,夜里不敢一個人出門,走路有人從背后用磚頭砸。”莫言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莫言大哥和二哥、姐姐結婚生子的時候,那時國家沒有計劃生育,大哥家兩個兒子,二哥家一男一女;莫言姐姐連續生了三個女兒,第四胎生了個雙胞胎,一男一女;莫言結婚時正好趕上了實施計劃生育政策,按照當時政策,第一個是女兒的農村戶口,按照常理可以生二胎。

杜芹蘭懷上第二個孩子的時候,莫言很犯愁:“如果是普通戰士,是志愿兵,完全可以生第二個孩子,但我們總部機關特別嚴,我是絕對不能生第二個孩子,幾千個干部都沒有第二胎,就你敢生了個第二胎?不能因為你影響了整個單位的榮譽,領導當時找我談話,我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反駁。”

那時的莫言剛剛提干入黨,文學道路一帆風順,領導也很器重他,在單位領導出馬勸說后,后來莫言只好答應不要孩子。他回到山東做老婆的工作,跟老婆舉例子:“我同學在當地縣里工作的,無論是工人、教師,還是局長、處長,大家都是一個孩子,很多人也是女兒。”

杜芹蘭想要這個孩子,但迫于形勢,“如果生了第二胎,我復員回老家變成農民,只能種地;如果我不生第二胎的話,過兩年可以隨軍,女兒也變成城里人,否則生孩子再多,在農村呆著都沒前途。”

杜芹蘭流完產后,縣里計生委給莫言獎勵一臺洗衣機,敲鑼打鼓送到家。“我老婆從來不用它,心里不高興,看到洗衣機心里就很痛苦。”

在莫言寫作出名后,高密縣政府把杜芹蘭和管笑笑的戶口破例轉成城市戶口,還給她安排了工作。但隨著年齡增長,莫言愈發懷念那個流產失去的孩子。

“過去我沒有感覺到少生幾個孩子是多么大的遺憾,現在回頭一想挺遺憾的,如果現在我有兩個孩子多好,一男一女或者兩個女兒。尤其當你生命越來越往盡頭走的時候,才意識到生命真正的價值。”

現在,莫言已經當上了爺爺,他和妻子平時在家給女兒帶外孫女。

管貽蘭現在也退了休,“我1956年參加工作,1996年退休,干婦科40年,一年接生500個, 40年約有2萬個孩子吧,流產掉的孩子和接生的孩子,應該是各占一半。”她和退休的老伴在家帶孫女,她的4個孩子,因為是城市戶口,按照計劃生育政策,都只要了一個孩子。

2002年春節,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跟著莫言回高密過年。大江對莫言的姑姑職業很感興趣,后來在很多次演講中都有提到姑姑。而作為莫言少年時代最喜歡的親人,姑姑的人生故事一直存留在莫言的記憶里。

莫言在過去的30年里遲遲沒有動筆,是怕寫姑姑會牽扯到計劃生育政策。“當時計劃生育政策說是要管30年嘛,這個政策的時間期限過后,這幾年學術界有很多人開始對計劃生育政策進行了研究和反思,廣播、電視和報紙上出現許多討論,我覺得這個故事可以寫了。”

網絡編輯: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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